炖盅被搁在小桌上,内里的汤羹被殿内烛火映得稍稍发黄,看上去竟有几分蜂蜜的色泽。
谢琅坐在一侧,跟前是炖盅和尚未来得及让人撤下去的药碗,神色颇有些阴晴不定。
她的手落在小桌上,食指无意识轻敲桌面,发出极有节奏的轻响。
西奈津还是头一次见谢琅如此阴沉的面色,不免有些茫然。看了半晌,她目光回落到炖盅上,似乎想到什么,脸色也是一变:
“这东西有问题?”
谢琅沉着脸点头,冷声道:“这药里有附子,他却给我送这么一盅东西。”
西奈津没有相关的知识储备,又因为是能力领域中难得清醒的人,也没有相应记忆,一时不免更加糊涂了。
但素月与上野樱则不同,两人听完目光都是微变,盯向药碗和炖盅:“药方里有附子,还送盅添了白芨的汤羹?”
素月紧紧抿着唇道:“娘子,还是都不用为好。”
上野樱则更为干脆些,她摸出银针试了毒,发觉没有问题,便捧着炖盅将内里的汤羹吃了。至于药碗中的苦药,她则当着殿内其余三人的面,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携进袖内,信步朝殿门的方向去。
谢琅猜她应当是要找个地方把药倒了,便也没有出言拦阻,只眸光深深地看着上野樱纤细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
“素月。”她唤自己身边女侍的名字,淡声道,“去门口守着,不要让外人靠近。”
“是。”
素月肃声应了,便转步移开。
谢琅看着西奈津绷紧的面色,低声道:“渐鸿姑姑在太医署可有信得过的医官?”
她的语气在“信得过”这三个字上着意加重,西奈津会意,言道:“有一位年轻医官乃是我……”
“……钟渐鸿原本手帕交的幼妹,约莫双十的岁数。”
谢琅道:“再过些时候招她过来为我诊脉,不论脉象如何,都说中毒。”
她无心去想梅拉克这神来一笔是想做什么,就算他被杀死以后也想报复虫母奎特和柯卡塔,她也不会考虑与一个骨子里满是疯狂的首席研究员合作。
不过,没想到梅拉克居然对药剂方面也有研究……他对外只说在战舰、机甲等领域颇有建树,实在是掩藏太深了。
他在宫内……
谢琅思维迟滞一瞬。
手心传来些微刺痛,谢琅下意识摊开手掌,果然发现手掌上已经烙下几个苍白的指甲印。她询问西奈津道:“近来,祂身体如何?”
西奈津意识到谢琅是在问“圣人”的情况,所幸幻蝶母虫意识占据上风都时候,她虽然朦朦胧胧的,但也记得不少细节。
略微想了想,她说:“似乎不算很妙,有些虚弱之象。这些日子一直以药膳调养,昨夜宫宴喝的也不是酒,而是白水。”
“对了。”西奈津想到什么,又补充说,“那位……‘凤君’,期间也送过几次炖盅过来。”
“他显然知道药膳中的用药。”谢琅闭了闭眼,低声喃喃,“那位……可吃了?”
西奈津道:“确是吃了。”
谢琅轻轻颔首。
猜到14-II梅拉克可能给那位“圣人”整了些能引发中毒的东西,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后怕。
这世间权势最是动人心弦,偏偏又如穿肠毒药,足以将每一个人都腐蚀得面目全非。
登高者孤,而柯卡塔已然走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她安静地看着西奈津,突然问道:“你认为权力可以为人驾驭吗。”
“人心易变,连钱财的诱惑都无法拒绝,又何谈权力在手呢。”西奈津低声说,“我父亲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是。”
谢琅却想到自己。
她惊觉在来到天河联邦之前,自己同圣人的关系,实则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上位者本多疑,而她当时与圣人的分歧,已有难以调和之象。
就算各退一步,就算如过往一般把臂同游、共议国事,微小的裂缝也已经出现。
她此前已辞过一回官,盖因权势日大,隐能见日后权倾朝野之象。
尽管当时她才领同平章事职。
那之后呢?
在真切窥见山巅胜景时,她愿意再像过去一般辞官不受吗。
谢琅缓慢地舒了口气。
所以她才发觉联邦的制度要较之帝制更好些,起码大权并不集于一人之手。
而她与圣人的关系也能恰好停在此处,远不会出现君臣失和之象。
想到这里,她心中对故国故人的怀念奇迹般地释然许多。
“渐鸿姑姑可有信得过且绝对忠于你的人手。”谢琅垂着眼道,“若有……”
她声线是全然的冷淡:“让他们想法子,在圣人膳食上多下些功夫。”
“就像‘凤君’今日对我这般。”
*
深邃浩瀚的宇宙闪过璀璨辉光,是恒星“明光”抛射而出的大量卷须状物质无差别地辐射过整个中央星系,继而往外扩散,宛如凤凰的尾羽。
明筠立在舷窗前,遥遥望着远处那艘逐渐靠近的庞大舰艇。
她所掌控的紫微垣舰队北极舰已有中型行星般大小,远处那艘同样通体冰山蓝色的舰艇虽然比北极舰小上两圈,但看其上流光轻旋,周边宇宙碎屑避行而去,便知这艘不知名的舰艇该是先进货。
她随口问一旁副官:“你说那艘舰艇请求接驳?”
副官说是:“对方使用的是军部内部通信,听声音应当是霍里斯·维利尔斯少将。”
明筠颇有些难以置信:“我倒是听阿德里亚娜说他没死,还赶在泽维克死后带着一列舰队力挽狂澜拯救了第一军团的颓势——可他不应该在前线吗?”
怎么现在就带着一艘战舰杀了回来,刚还顺便分担了她手下舰艇的压力,将大半星盗战舰击毁,还困住了天枪舰。
她瞥了眼星图上暂时失去动力源、只能飘浮在星海之间的天枪舰,不由叹了口气。
第七军团从未遭遇此等颓势。
紫微垣舰队打造本就不易,现下两艘主舰失控,一艘失去动力源被困在歼星空间站“华盖”与小行星带中间动弹不得。
另一艘太尊舰则在一开始就突破了北极舰的封锁离开中央星系,据说是带队直奔塞如林星域,结果秘书长源尚明下令使用“蜉蝣”武器系统——
她也是函夏星系出身,自然知晓这“蜉蝣”是指什么:蜉蝣朝生暮死,在其引发的星爆之下,一切都将化为星尘。
现在紫微垣舰队硕果仅存的主舰怕是只有北极舰了。
明筠微微抿唇,问道:“小维利尔斯有说什么吗?”
她现在可不敢进中央星系内圈——到现在或许该说中圈,只要经过中外圈分界空间站,什么人都会立即倒下,陷入沉睡。
明筠手下的中型飞行器已经赔进去几艘了。
照这样子,她也不指望联系尚在首都星的警备司司长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这位上将多半也在睡梦之中。
副官道:“维利尔斯少将想要和您面对面聊。”
明筠眉头微挑,有些意外地看向自己的副官,若有所思:“怪事,之前泽维克和梅耶不是都说,他能通讯里说明的东西绝不考虑面对面细聊吗。”
“莫非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她思量片刻,发现眼前光屏上再度显示出接驳请求,便点了同意。
两艘巨舰想要接驳也当耗上一段时间,明筠早在小维利尔斯发来的请求中得知是他过来北极舰,而非她去对面的艾斯伯格舰。
于是她领着副官在预定的接驳舷梯处等待,大约等了半个天河时,便见一个极为高大的青年从艾斯伯格舰那边大步行了过来。
明筠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真实的小维利尔斯,这位过分年轻的少将神色冷肃,连那头被扎起的火焰般的红发也像冻在冰里。
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紧身作战服,作战服的银色面罩暂时展开、悬在脑后,仿佛某种瑰丽的阵法图案。
明筠心道:……这小维利尔斯怎么看起来和他爹一个样子。
这么想了她又失笑,毕竟是父子,若是不像才有问题吧。
“明中将。”他率先开口,声音也是沉冷的,像冬日里刮过雪原的风,“初次见面,冒昧了。”
“无妨。”明筠笑笑,刚想说些什么,便错愕发现,对面艾斯伯格舰似乎检测到小维利尔斯已经离开舰艇,直接断开接驳。
通往艾斯伯格舰的通道在她眼前轰然关闭,只有一道刚从艾斯伯格舰上下来的清冷的影子立在她和副官身前。
明筠:“……爹的。”
她没来得及管这位被自己舰艇抛下了的少将,匆匆联系指挥舱内的人:“什么情况,对面怎么停止接驳了?”
守在光屏前的观测员语气犹带呆滞,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中将……”
明筠不耐烦道:“别结结巴巴的,到底怎么回事?”
对面传来了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呃,中将,艾斯伯格舰直接朝星系内部飞了。”
明筠眸光一颤,猛地望向年轻少将,冷声道:“你不知道人一进去就会陷入沉眠?”
“我知道。”
小维利尔斯平静地说。
“那艘舰艇上只有智械,没有人。”
明筠眉头微皱,她还是第一次见只用智械掌控战舰的,这实在有些太过冒险。
但对于现下的局面,她也不得不承认,令智械进去探路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方法。
至少她知道,派出的那些飞行器上配备的机器人可没有进入休眠状态。
她打量着小维利尔斯,问:“你来北极舰上,应当不止是避免自己也陷入沉睡,还想做什么?”
“我拿到了消灭虫族的方法。”小维利尔斯说,语声轻淡,“想向中将借一借第七军团军工厂的生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