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韵菘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担忧过,她已经接连写了三封信送回河东,她不希望二叔在惠康出事。
二叔若是保不住,那她这个裴女郎又怎么能保得住?
她这几日四处登门拜访,然而这些以前亲亲密密交好的人家,哪一个不是带着为难的神色说着推辞的话语,她又不傻自然能看出来为何。
这些人简直是无耻。
二叔初来惠康的时候,这些人个个上赶着交好,如今出了事,却很不能立刻把关系撇得清清楚楚。
裴韵菘此时真是恨死了傅兰韵,她是真没想到傅兰韵为了报复她,居然愿意做顾清仪的走狗!
只是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她得想办法把二叔捞出来,只是掌管廷尉的是顾清仪的人,煞神一样,她耐着性子,豁出脸面去求见他,那胡人竟是见都不见她,简直是可恶至极。
狗仗人势的东西,一朝得势便原形毕露。
裴韵菘在家里急得团团转,却又不能干坐着什么都不做,短短数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还能有什么办法,裴韵菘毕竟是个女郎,又是个晚辈,真要拜访各家的家主也不够分量,此时此刻,即便是她不承认,她这个名声斐然才华出众的女郎,也只是一个女郎而已。
若是她是男儿身,这些家主又怎么会这么忽视她。
惠康名声卓著的四公子,那郑桓与元朔还有钟湛现在还不是给皇帝做事,怎么也不见这几家出来喝止。
这些人分明就是站在墙头上看戏,哪边风强哪边倒,裴韵菘越想越气,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如今唯一盼着的就是阿父或者是三叔赶紧来惠康主持大局。
她倒是要看看,等家里长辈抵达,这些人的嘴脸还会不会再变个样子。
而此时,元狄已经抓到了当初在诗社上将信抖出来的婢女,正顺着线摸瓜。
而另一边,顾清仪跟宋封禹悄悄出了宫去了庄子上的丹坊,宋封禹昨日才把黄门侍郎给撸了,今日前来求情的人不在少数,他看着心烦,又不能挨个的杀了,只得带着顾清仪出门散心。
席长年还是老样子,忙起来的时候不怎么注重仪容,不过到底是在惠康比在鹘州的时候还是要稍好一点,至少不再披头散发。
见到二人来了,席长年愣了愣,起身见个礼又坐了回去,拿着笔写写画画的,就连旁边的丹炉上都是鬼画符,密密麻麻的,跟天书一样。
反正那笔字,顾清仪认不出来写的什么。
俩人早就习惯了席长年这神神叨叨的样子,一旦他陷入这种情绪里,必然是再思考正事,搞科研的就怕被打扰思路。
顾清仪跟宋封禹自顾自的看地上摆着的一摞手稿,看了几页,顾清仪颇为惊讶,这个……这是当初自己拿来糊弄元朔的百子连珠炮。席长年现在搞得是铅弹啊。
元朔现在哪里还有功夫弄这些,所以席长年这是不仅自己搞铅弹,还把元朔的活儿一起干了?
席道长还会做炮?
因为元朔与席长年一向是合作研究火器,一个搞炮,一个研究弹药,俩人强强联合。
现在席长年这是连元朔的活儿都给做了,这么厉害的吗?
席道长还有隐藏属性自己以前居然不知道的?
她侧头看着宋封禹。
宋封禹不知道顾清仪的震撼,瞧着她神色不对,就牵着她的手悄悄到了门外,这才问道:“怎么了?”
顾清仪神色颇为复杂的说道:“你没看到席道长做的是元朔以前的活儿吗?”
宋封禹闻言愣了一下,然后说道:“席长年以前不会做这些?”
顾清仪者才想起来她没跟宋封禹仔细说过分工,就跟他简单解释一下。
宋封禹听完之后才说道:“这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去问问。”顾清仪决定问个明白,转身走了进去。
席长年抬起头看着去而复返的二人,黑白分明的眼中带着几分疑惑。
顾清仪笑着看着席长年,轻声细语的问道:“席道长来惠康这么久对这里可还习惯?”
席长年挠挠头,憨憨的笑道:“挺好的,这里比在鹘州的要方便些,需要什么东西送来的也快。”
顾清仪笑着点头,“惠康是大晋的都城,全天下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富庶,东西更齐全的地方,道长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就好。”
席长年一本正经的回道:“我会的。”
对上席长年认真的神色,顾清仪就知道这人这会儿说的绝对是真心话。
“我瞧着道长这图纸上写写画画的像是百子连珠炮,莫非道长对造炮身也有涉猎?”顾清仪问道。
席长年随手抓起几张纸扫了一眼,又随手扔回去,道:“没多大的兴趣,但是元朔说他最近很忙顾不上这些,我又想试试铅弹成不成功,就随手试一试能不能成。”
听听人家说的这话,只有真有才华的人才能这样云淡风轻的说我就试一试,这要是什么都不懂,两眼一抹黑,这样的话敢说吗?
“炮是用精铜铸造的,不知道哪里不对,将作监那边做出来的炮筒总是差点意思,元朔不在,我只好自己上了。”
听着席长年话里的无奈,顾清仪嘴角抽了抽,又问,“那席道长可找到不对之处了?”
“还没。”席长年干脆的说道。
宋封禹在一旁听着就笑了,“需不需要找个人来帮你?”
“元朔能来?”
“大概不能。”
“那算了。”席长年直接拒绝了,若是来个蠢的,那他不得更费心。
被拒绝的宋封禹也不生气,看着席长年,“你自己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席长年想了想,“不好说。”
精铜铸炮他没经验,得慢慢来。
顾清仪一听就知道席长年这是要一边学一边做,进入自然不会快,就道:“回头我跟元大人知会一声,若是有时间就让他来你这边多跑几趟。”
席长年的眼睛就亮了,别的不说,就元朔那一手打铁的手艺,真的是少有人能及。
同样是打铁,元朔做出来的炮身就格外合适,怎么别人做出来就总是有毛病,若是元朔能来,他正好能好好请教。
哎,以前在鹘州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多问几句,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技艺也是如此啊。
“我听穆大人说,年节用的烟花道长准备的差不多了?”顾清仪转开话题,说起轻松些的问道。
提起这个,席长年就没多少兴趣了,做烟花不是很困难的事情,点点头,“我已经把配比交给穆大人了,将作监那边会做这些。”
顾清仪:……
行,真大佬就是不屑与小事。
烟花在他眼中那就是小事一桩。
席长年显然没什么兴趣与他们继续交谈,一双眼睛都要钉在图纸上,顾清仪就识趣的与宋封禹出去了,没在打扰他。
俩人一身常服出了庄子,顺着庄子外的路慢慢的行走,虽然天气已经渐冷,但是这里往来的车辆并不见少,尤其是远处纸坊与陶坊那边随侍火热。
最近顾家陶坊烧出了一种新瓷,比原来的白瓷更为洁白,轻薄,一亮相就备受欢迎。
南来北往的商户,只要知道的,就没有不想多买些回乡贩卖的。
因为商户往来频繁,往昔有些冷清的庄子已经见见繁华起来,还有些胆大的就在庄子之外的地方摆了茶棚,开了脚店,就连食肆都开了五六家。
宋封禹凝视着这里的变化,对着身边的人说道:“看到这里,我就想起鹘州来,这里很快就能变成第二个鹘州了。”
顾清仪闻言一笑,“是啊,只要人勤快一些,不怕吃苦,总是能赚到钱的。”
看看远处那些依附庄子的经济产链而出现的茶棚,脚店、食肆,这些都是辛苦的活计,可是只要有商户前来行商,这些人就会有生意上门。
等到这里变得越来越繁华,依附于庄子的这些人的收益会更客观。
只要肯动脑子,手脚勤快,日子自然越过越好。
而这些脑子转得快的人,都是附近的农户。
距离效应就是这样的人,圈子效应也是这样的,距离越近越在一个圈子的人,就越容易受影响,只要有点上进心就会观察别人需要什么,而自己能提供什么来获取利润。
天下百姓的农田有多少被士族强行以极低的价钱占有,让失去田地的百姓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成为士族的邑户,只能得到微薄的勉强能果腹的粮食。
土地兼并,强取豪夺,这些并不是画本子上的故事。
想要还田于民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虎口夺食,若是不当就容易造成自己受伤。
而宋封禹正做这样危险的事情,若是真的将裴家拿下,那么裴家名下的良田土地,陛下就会重新还与百姓。
等到那时候,这些道貌岸然的士族们才会露出真面目。
宋封禹重用元朔,钟湛,郑桓这些人,不仅是他巩固皇权的手段,也是他变相瓦解士族的手段。
一个家族,想要从外攻破不容易,但是从内瓦解便容易多了。
现在只是惠康四公子,那么以后呢?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被宋封禹以各种各样的名义聚拢到身边,然后再根据其所擅长分派官职。
尤其是那些心怀理想的年轻人,对着时间还有几分怜悯的人,都会是宋封禹争取的对象。
就像是贺润笙这样的人,以前宋封禹对这样的人只有不屑,但是现在也学会了利用其所长,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好比上次在朝堂上与那些老臣对阵。
王泠的居所不算是惠康城中最为豪奢的宅邸,但是宅内布置却十分精美。
锦帐玉屏,浓香美婢环绕,室内坐着七八个人,刚刚争执过后,显然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王泠破有些头疼,现在很是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攒这个局,裴家的事情大家心里都知道怎么回事,如今裴济一封信送到,人还露面,就要驱使大家为裴家奔走?
只是傅行空还在这里,毕竟他纳了裴家女做妾,此时为裴家奔走合乎情理。
但是,在座的谁也不是傻子,又怎么会轻易的许诺什么。
王泠摆出一副温和无害的笑容,看着傅行空你说道:“傅尚书所言虽然有理,但是你确定能保证元廷尉拿不到证据?若是元廷尉拿到证据又如何?”
傅行空站在裴家的立场,对自己的女儿却不管不问,这样冷血之人,谁又愿意与之交往。
傅行空强忍着心里的恼火,对着王泠开口说道:“王太尉,便是不信我的话,也该相信裴家主为其女作保,裴女郎声誉卓著,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真要说起来,我那不争气的女儿却有些任性,睚眦必报,委实令人……叹气。”
傅行空这是要大义灭亲啊,亲生的都能为了裴家踩在脚底下,看来裴姨娘这些年在傅家真是得宠,外头的传言是真的。
如此一想,那定北王妃也是真的可怜,摊上这么个冷血无情的爹。
王泠心里不齿傅行空所为,却不得不与他周旋,毕竟王泠也不想与裴济交恶。
河东裴虽然已经没有祖上那样威名赫赫,但是根基依旧深厚,这次陛下与裴家交手,最后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傅尚书所言极是,只是那元廷尉的为人你们都知道油盐不进,这事儿想要疏通怕是不易。”王泠无奈叹口气,“再说既然裴候愿意为女儿作保,想来元廷尉最后必然无功而返,所以傅尚书不用如此心急。”
傅行空知道王泠滑不溜手,但是没想到这么滴水不露,令人一点把柄也抓不到。
“纪大人,你说呢?”傅行空无奈,只得看向另一边的纪瞻。
纪瞻被点名心中不悦,但是面上却带着几分笑容说道:“尚书大人,太尉说得有理,那元廷尉非吾辈中人,且性情冷厉,极为不好接近,若是贸然行事,只怕反而会给对方抓住把柄的机会。”
纪瞻也是如此推脱,总之就是不沾手,傅行空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其他诸人此时更不会开口了,王太尉与纪中书令都拒绝了,他们这些人自然也不好出头。
“正因为此子毫无根基,只能依附帝后,所以才会尽力办差得陛下看重,这样的人不会是能轻易收买的。”王泠最后提醒傅行空一句,看在多年的情分上。
傅行空失望不已,站起身来,扫了一眼众人,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多打扰了,先走一步。”
傅行空黑脸而走,等他离开口,纪瞻这才不悦地说道:“傅尚书为了裴家倒是尽心尽力。”
这句话到底是赞赏还是讥讽,在场的众人各有思量。
王泠笑着说道:“难得今日一聚,不说那些扫兴的事,来,大家共饮此杯……”
宴席上复又热闹起来,似乎之前的不悦从未发生过。
元狄如今正在四处抓人,先是抓了当初在诗社上拿出信的婢女,随即又把傅兰韵状告违约的店铺掌柜等人押进廷尉审问。
掌柜自然老实交代授意与东家,于是元狄再派人去捉拿店铺东家,这就是一条藤上的瓜,一个挨一个的往下撸。
尤其是元狄抓人声势浩大,恨不能广而告之,毫不遮掩,傅兰韵虽然只告了最后违约的商铺,但是之前违约的也牵连其中,于是抓的人更多了。
一时间廷尉真是大出风头,如今看着皂衣的廷尉府衙役,便是街上的行人都退避三舍,没有人敢轻易招惹。
“大人,其中有一个招了,指认了指使他们的其中一人,这人这个是裴宿手下的一个管事。”
元狄轻轻松口气,总算是有点实质性的进展,“去抓。”
“是。”
廷尉的衙役再次出行,这次元狄并未一同前往,而是孤身一人去了刑狱。
狱中关押的犯人可不少,此处不怎么通风,味道自然不太好闻。
裴宿被关押在已出单独的牢房,打扫的尚算干净,此时他身体笔直的勉强而坐,似乎并未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元狄黑沉沉的眸子站在牢门之外,牢头殷勤的过来,笑着说道:“大人,小的为您开门。”
元狄摆摆手,“不用,都退下。”
牢头闻言立刻应了一声,带着牢中的差役干脆利落的退了出去,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了。
裴宿头也不回,身姿依旧挺直,浑然不把元狄这个廷尉当回事儿。
元狄盯着裴宿的背影半响,忽然开口说道:“裴大人,别来无恙,想来你已经记不得见过我了?”
裴宿微微皱眉,他不记得以前跟元狄这样的小人打过交道,此时更是不屑与他对话。
一个胡奴而已。
“七年之前,裴家的部曲途径草原,曾放火烧了十几处营帐,裴大人可还记得吗?那一晚的火光冲天,我现在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裴宿听着元狄这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转过来,一双厉目盯着元狄,“是你?”
元狄微微颔首,“裴大人没想到吧?当年那个在你的铁蹄下没有反抗之力的少年竟会是我。”
裴宿的脸色何止是难看,他盯着元狄半响,这才开口说道:“竟然是你,你倒是命大。”
“是啊,如今我活着倒是你们裴家的不幸了。当年死在裴家部曲下的人,现在我倒有机会给他们寻个公道,裴大人,是不是很有意思?”
风水轮流转,元狄嗤笑一声。
那时候,他年纪尚小,跟着族人四处流浪,有一回遇上了裴家的部曲,这些人抢了他们的牛羊尚且觉得不足,还把他们的营地一把火烧了。
那晚上的大火照亮了半边天,他被族人拖着逃命,赤红的火焰中,他记住了裴家的大旗。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时移世易,真是想不到裴宿也有落到他手中的一天。
“你想公报私仇?”裴宿一双厉目盯着元狄,“不知道陛下若是知道了会如何想。”
“若相知到陛下如何想,至少裴大人得活着离开这里再说。”元狄道。
裴宿紧抿着唇盯着元狄,半响才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真相。”
裴宿:……
这天没法聊了!
裴宿火气急升,怒道:“什么真相?家中侄女被人陷害便是真相,元大人尽管查便是。”
“本官自然会查清,不过本官对别的事情更感兴趣,比如河东裴家侵占良田,将百姓私田据为己有,强征赋税,增加劳役。再比如裴家曾与羌胡联盟,听闻裴家曾私泄城防图与敌人不知是真是假。”
“元大人慎言,没有真凭实据,你这是诬陷。”裴宿心口砰砰直跳,这一刻才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元狄一个胡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必然是有人授意。
是谁?
裴宿的脑海中就浮现顾皇后的那张脸,掌心隐隐有冷汗冒出来,他自然知道侄女对顾皇后几次挑衅,难道因此顾皇后便要对裴家下狠手?
不……顾皇后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
难道是皇帝?
当初皇帝便曾让人撤了河东的布防,对裴家的这门亲事一直并未点头,裴家一直以为陛下不过是想要抻一抻裴家,拿捏一下。
但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就算是之前陛下口中的所谓那封信,其实裴宿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便是查出来是韵崧做的又能如何,不过是一封无伤大雅的信,完全可以定义为小女儿家之间的争端。
但是……现在裴宿不这样想了。
陛下这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
元狄便是陛下手中那把刀,裴宿心中一寒,不免有些焦虑,不知道大哥与三弟会怎么应对。
千万不要出岔子才好。
裴宿忧心忡忡,生怕说得多错的多,反而被这胡奴抓住把柄,索性一言不发,背对着他,以表无视。
元狄盯着裴宿的身影,不疾不徐的慢慢开口说道:“裴大人似乎忘了一件事情,当初被裴女郎仍在河东的范女郎,她的下场可不怎么好,想来必然恨死了弃她于不顾的人。”
裴宿:……
范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