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涉大员,不可不慎。”
“视朝结束后,着阁臣九卿到文华殿廷议此事。”
朱厚熜这时似乎对此早已预料,也就如此平静地说了起来。
朝臣们不禁讶然,暗叹天子果然老成,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居然都没让他张皇失措。
关键是……
朝臣们觉得自己这些人都开始替他质疑朱希周是在故意让新政变糟糕的了,结果,天子脸上居然看不出怒色。
因此,这反而让他们不由得暗自害怕起来,害怕天子早就有所阴狠的计谋在等着自己跳出来。
朱厚熜的确对此没有半点惊慌之意。
因为来自后世的他对江南权贵士族的手段了解的很。
他现在甚至还有些兴奋。
他兴奋的是,这是一个他趁机收拾江南地主阶层,加强中央集权的机会。
所以,他才在设立大明实政学堂后,就下了一道诏旨,废掉孝宗朝确立的那条雇工反雇主是以下犯上同谋逆罪的条例。
他要先在皇宪国法上给江南的底层庶民松绑!
因为在工商业发达的江南地区,雇佣制很普遍。
很多工匠、佃农、乃至奴婢都是雇佣制。
毕竟按照朱元璋的祖训,大明不准蓄奴,所以所谓家奴要么是以养子养女的名义蓄养,要么就是雇佣为长工。
而江南工商业发达,后者的方式比较多。
所以,朱厚熜这么做,就等于让江南的工匠、佃农、奴婢可以更加大胆地反对压迫。
只是,这条诏旨被废除,的确让既得利益者很难以接受。
因为,他们本来可以靠这条条例随意奴役雇佣之人,随意处置他们的,只要被雇佣者反对,他们就可以把他们处死,乃至用极刑,毕竟雇工犯雇主可以按谋逆罪处置嘛。
但现在不可以了。
自然,别说江南士族不能接受,朝中很多官员都不能接受。
毕竟,这是孝宗朝好不容易出现的一条非常利于天下地主和资本家利益无限压榨剥削无产百姓的皇宪条例!
阁臣九卿们最近就因为这道诏旨一直在想办法如何让天子撤回这道诏旨,也在就这道诏旨颁布后,于私底下表达各种不满。
而现在,又出现了江南士人哭庙抗税,要求朝廷杀朱希周的事。
阁臣九卿便都在朝会结束后,有意识地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起这些事来。
“出现哭庙的事,本质上还是因为我们轻慢了先帝孝庙!”
“先帝孝庙素来是最得民心的!”
“可从定大礼开始,便强行绝其统,这就让天下人早就对先帝孝庙鸣不平,认为我等大臣不知感念先帝孝庙之恩!”
“后面又一再违背孝庙治国理念,改制变法,所以这才激起了哭庙抗议和要求杀掉朱昆山的事。”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们不能忽视民意啊!”
“可现在又下旨废雇工反雇主同谋逆罪这么一条条例,这不明摆着,又是对不起孝庙先帝的事吗?”
“这让最是敬仰孝庙的天下民众怎么想?”
“岂不是会加剧民变?”
工部尚书赵璜就在这时对内阁首辅梁储说起自己的看法来。
他本质上也是不支持改制的守旧党护礼派。
而他也知道,梁储是最能影响皇帝的大臣。
毕竟,梁储是内阁首辅,还是大学士里唯一迎立皇帝且在压制皇权这事上不积极的大学士,同时,又素来宽厚有雅量,不会借着皇帝的信任打击自己不满的人。
所以,他就在梁储面前说起自己的真实想法,以希冀梁储能听进去他的话,而也去劝皇帝适当的让步。
梁储则驻足笑着问着赵璜:“这么说,大司空是觉得大礼之前定的不对?”
“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赵璜立即否认。
目光有些躲闪。
然后。
他在脑海里重新整合了一下语言说:“我的意思是,所定大礼固然是正确的,只是民众愚昧,不理解大礼为何这样定,也就会更加对孝庙鸣不平,不是说大礼定的不对,元辅您明鉴!”
梁储颔首。
接着。
梁储又道:“但雇工反雇主同谋逆罪这条条例素来就有太严酷之议,非施行仁政之道,也实在是有损孝庙仁德!陛下也是为全孝庙圣德,才废此不仁之政!天下民众既然敬仰孝庙甚笃,怎么会因为保全孝庙仁德的诏旨不满?”
“这个……”
“陛下这道诏旨固然是圣明的,元辅的理解固然也是准确的。”
“只是愚民们不明白啊!他们只会觉得这是揭露孝庙的虚伪面目。”
赵璜刚说到这里,梁储就打断了他:“你是说孝庙虚伪?”
“我没有!”
“我怎么会这样说!”
赵璜赶忙否认,急得直冒汗,他也没想到自己着急诡辩之下,竟然说出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元辅,我的意思是说,天下民众更希望能够淡化这个条例,不提不言,这样就可以避免孝庙曾经因为受奸臣挑唆而立的严法条例被重复提起。”
“毕竟天下人都非常敬仰孝庙,都不希望有任何损孝庙声誉的事出现,他们只能接受孝庙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不仁之政。”
“毕竟尊者三讳嘛。”
赵璜回道。
梁储道:“陛下没有因此非议否定孝庙,只是废了此政而已,算不得不遵三讳!”
“再说,难道不提不废,就意味着这条例不存在吗?”
“天下总会有与雇主有纠纷的雇工,只要有,就会有这条条例被践行的时候,就会有让更多的人知道孝庙立过此严法的时候,所以真要是为孝庙立的这严法不再被人知道,只能是先废掉才能被人遗忘!”
“元辅说的是!”
赵璜讪笑着答了一句。
但接着。
他脸色就因为没有能说服梁储而渐渐变得有些难看。
这时。
左都御史颜颐寿也朝梁储走了来。
他知道,对于要不要杀朱希周以息江南民愤这事,天子肯定会问他这个总宪的意思。
毕竟,按照《大明会典》所规定的各官衙权力运作制度,都御史和御史官有罪,皆由都察院定。
而朱希周是外放的右都御史,他是掌院都御史,朱希周有没有罪,自然是他定。
所以,他需要先确定天子是什么意思。
毕竟,如果他和朱厚熜的圣意不一致,那陛下肯定会换掉他这个左都御史,乃至记恨他。
而如果他和朱厚熜的圣意一致,他左都御史的位置能保住不说,身家性命也能保住。
经历这么多事后,颜颐寿也基本上摸清楚了皇帝朱厚熜的性格。
他不得不承认,皇帝是真的聪明,不寡恩,给的年终赏银不少,但就是太记仇!
原左都御史陈金、原礼部尚书毛澄就是因为惹了皇帝在先,在被皇帝逮到机会后,就硬是被整死逼死的,让人一想就不寒而栗。
因此。
颜颐寿便想来先问问梁储。
毕竟梁储是最能觉察圣意的人,也愿意保护所有大臣。
所以,颜颐寿就很恭敬地向梁储拱手行了一礼,然后问道:“元辅觉得江南这事,我们都察院到底该如何应对?”
“公还用得着那这事问元辅吗?”
“朱希周此人素来阴险狡诈,且大奸似忠!别看分割南直的方略是他提出来的,但他那不过是取媚陛下而已,并不真心如此,他是在学李茶(李东阳),明着支持新政,实际上就是要纵容贪官污吏,过度催征,败坏新政!”
“此人不杀,改制难成!”
“都察院就对朱希周这个奸臣定成死罪!”
工部尚书赵璜这时倒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而赵璜刚说完,文书房太监张镇来到了梁储这里,道:“元辅,江南新到了南京兵部尚书乔宇急递奏勇卫营在江南发展农社、工社还有商社,是纵民造反、允民谋逆,意图兵变的本,皇爷让您告于诸阁臣九卿知道,明日可一并议此事。”
梁储拱手称是,且接过了此谕。
“农社、工社、商社?”
赵璜和颜颐寿在一旁皆大为惊诧与好奇起来。
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新鲜的组织。
梁储则在这时就把本递给二位道:“两位就先看看吧。”
于是。
赵璜和颜颐寿便先看了起来。
“岂有此理!”
“这是造反!是颠倒纲常!是乱我名教之礼!糟糕的很!”
“应该把加入农社、工社、商社而为贼的,全部处死,垒首作观,以儆效尤!”
工部尚书赵璜,在看完后,就紧皱着眉头,陈述起自己的观点。
颜颐寿倒是比赵璜淡定一些,而只向梁储拱手说道:“元辅,素来只有我士大夫立文社诗社的,哪有庶民也立社的道理?这立社就意味着难免有群议群策,有群议群策就难免有谋乱之嫌,士大夫知礼明教,立社自然利于切磋学问、匡正朝政,但小民愚昧不堪,一旦也有社只怕易受妖邪挑唆,而生谋乱之事啊!”
“诸公有何看法,明日到御前再说吧,我先把本去给其他公卿们看。”
梁储笑着说后就拿着乔宇的这道本离开了这里。
而次日。
当阁臣九卿到了文华殿后,朱厚熜却先发了难:“哭庙这事是民怨那么简单的事吗?”
“朕看不是,这是对朝廷不满,对朕这个君父不满,是想造反!”
“不然的话,为何哭孝庙?必然是因为觉得朕昏庸而哭孝庙!”
“私设祭棚请孝庙神位不说,还私审朕的亲军卫,杀朕的亲军,甚至还直接设议事局。”
“他们想干什么?”
“想废了朕?”
朱厚熜说到这里,就冷笑着问起众阁臣九卿来。
阁臣九卿们则惊骇不已,有的嘴巴半张。
而朱厚熜这时却站起身来,将提前放在御案上的本指了一下,道:“你们自己看吧,这是周尚文送来的急递,里面附有他们江南士人的檄文揭帖还有祭文!”
“这就是冲着朕来的!”
朱厚熜随后又厉声说了这么一句,刻意显得很愤怒,且又道:
“所以,朕召你们这些重臣来,就只为一件事,你们如果也觉得朕该被废,那朕就回兴国去!你们自己去请太后旨意,重定君主就是!”
诸阁臣公卿皆脸色煞白,怔在原地。
“这些江南士人胆大包天!”
赵璜这时倒先回过神来,斥责了一句,接就对朱厚熜拱手道:
“陛下,臣早就深信朱部堂清介忠直,根本不会纵容贪官污吏,也不会包藏祸心而故意破坏新政,如果他不忠,又何必提出分裂南直?毕竟他是南直人啊,可他为了社稷苍生,愿意得罪乡党,可见其忠!这样的孤忠之臣,怎么不信?”
“所谓民怨,在臣看来,不过是豪右故意造势以恐吓朝廷而已!”
这时。
左都御史颜颐寿也拱手道:“陛下,臣愚以为,哭庙抗税的确大逆不道,而议杀亲军、设议事局更是相当于造反,但臣据昨日陛下让臣等所传看的南京本兵奏本,却得知周将军也在江南立农社、工社、商社。”
“这些社是朕让周尚文立的,为的是便于底层百姓互助,同时也便于他们与官府沟通!”
朱厚熜说着就问颜颐寿:“总宪对此有何异议,大可直言。”
朱厚熜说着就把双臂一展,然后又背在了身后,道:“朕不是容不下异论的人!”
“陛下,臣没有异议,臣只觉得陛下此举乃圣明烛照之举,士大夫立社以促学问,而小民亦当立社而便教化也!”
“只是大司空赵公对此颇有异议。”
颜颐寿这时回答道。
他自己是不敢谏君的,便想着可以把这个机会给赵璜,同时也让陛下看看赵璜真面目。
赵璜这里听后大惊,忙匍匐下来。
“陛下!臣没有异议,臣非常支持您这样的举措!”
“在臣看来,陛下此举可谓有当年太祖风范,想当年,太祖亦设申明亭,着乡民常聚会饮酒礼于此亭,而传政谕解纠纷问责官吏也!”
赵璜一时急得满头是汗,而且几欲要哭道:
“陛下,您的九卿里有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