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松所发生的一切,远在北京的唐顺之目前是不知道的,唐顺之目前正在绞尽脑汁的准备如何应付嘉靖皇帝的问对,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已经来见过唐顺之了,陆炳是当朝最具有权力的人之一,陆炳的出现意味着嘉靖皇帝对唐顺之的关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山野之人了,也表示嘉靖皇帝对东南局势不打算继续得过且过了。
经历了大礼议事件的长期君臣对峙之后,嘉靖皇帝早年的雄心壮志已经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渴望平静生活,好顺利修道成仙的道君皇帝,这不是说嘉靖皇帝就没有继续执掌最高权力,而嘉靖皇帝懒的对国家发生的重大事件作出决策和应对,可是当这些重大事件已经影响到他的平静生活的时候,他将毫不犹豫的出手。
此时此刻,嘉靖皇帝对东南局势的忍耐度已经达到极限,东南的税收连年降低,作为大明朝景泰正统以后的钱袋子,东南的税收数目一直都全国最高的,也是嘉靖皇帝早期得以顺利修道的支柱,可现在东南税收较之二十年前下降了三分之一还要多,快要接近一半,嘉靖皇帝忍无可忍,决定对东南动手,正巧此时郑光的苏州大捷进入了皇帝的眼帘,老谋深算的皇帝开始谋划着自己的计策。
嘉靖绝非庸碌之君,而且比起手段来,比其他的那位小孙孙万历皇帝要优秀不知多少辈,即使他成天在西苑吞云吐雾,他对于帝国的掌控也是毫无疑问的,强悍如夏言,狡诈如严嵩,都是他手里的棋子而已,如果大明朝有智商检测机构,那么他的智商可能是整个大明朝十几位皇帝里最高的。
唐顺之之所以判断皇帝不打算继续姑息东南的重要凭据,就是陆炳对他说的话。
“唐先生,此次你来面圣,可要做好一定的准备,我给你透个底,苏州大捷以后,福建浙江和南直隶还在不断地打败仗,让陛下心里非常不爽快,连修道大业都暂时停止了,********的打算选择精兵强将和能臣去东南稳住局面,但是朝廷里推举的人才大多数都是北人,陛下以为东南局势只有东南本地人最清楚,所以想要选择东南出身的官员去负责平倭。
之前选出来的朱纨朱巡抚已经南下去平倭了,而你,也是陛下准备派回东南协助朱纨巡抚去平倭的重要人选之一,只要你把你的真才实学展现出来,让陛下看到,陛下自然会给你相应的地位和权力,让你一展所长,记住,一定要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才是。”
陆炳是皇帝的第一心腹,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所以,对陆炳说的话,唐顺之深信不疑,在皇帝宣召唐顺之入西苑觐见的时候,唐顺之已经准备了十余日,力求万无一失,得到东南的抗倭实权职位,一展胸中抱负之余,为郑光撑起一把保护伞。
再一次见到嘉靖皇帝,唐顺之觉得他没怎么变,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殿试上了,十几年来,岁月似乎没有在嘉靖皇帝的面庞上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唐顺之还是看得出来,这位大明至尊隐藏在眼底和心里深处的愤怒和疲惫。
再一次的见面,并没有唐顺之预料之中的嘉靖皇帝询问唐顺之是否对当年错事有所悔悟的桥段,嘉靖皇帝似乎没有追究当年的意思,只是询问唐顺之道:“唐顺之,你是郑光的老师,郑光的一切本事也都是你所传授,你的弟子可以打赢倭寇,那么朕问你,你能不能打赢倭寇?”
一听这话,唐顺之就知道嘉靖皇帝被倭寇之乱弄得不胜其烦,也极为恼怒,知道皇帝想要什么,加上自己也的确有所准备,便说道:“若说是对付倭寇,臣还是有所把握的,只要陛下给臣钱粮兵器,臣可以自己募兵,对付倭寇!”
嘉靖皇帝挑了挑眉毛,问道:“当初郑光也是要求自己募兵,怎么,你们师徒二人都是如此,觉得卫所之兵不堪一用?”
唐顺之很大方地点点头:“不堪一用,用之则误国。”
嘉靖皇帝倒是没料到唐顺之如此不避讳的直接明言,没什么准备,顿了一会儿才询问道:“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募兵,募多少兵,要多少钱和多少时间才能训练成军平倭?”
唐顺之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双手奉上:“陛下,臣已将臣的一些想法写成奏折,请陛下阅览,若陛下觉得可行,臣就如此照做,若陛下觉得不可,臣再另寻他法,总而言之,臣一定想方设法为陛下平定东南倭患,还东南朗朗乾坤!”
嘉靖皇帝让黄锦接过奏折,接过来翻看起来,顿时就觉得和这样的臣子聊天谈话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情,他们不会说什么很漂亮的场面话,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避讳,只知道埋头做事情,这样的臣子在太祖和太宗皇帝的时代是有很多的,但是到现在,朝廷里一个夏言,朝廷外一个曾铣一个朱纨,就没有别的臣子还愿意踏踏实实地做事情而不是争权夺利了。
现在又得到一个不仅有才华而且还愿意踏踏实实做事情的臣子,嘉靖皇帝心里不舒坦是不可能的,看着唐顺之写就的相当详尽的计划,嘉靖皇帝觉得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这套方案,这个方案和朱纨离开之前拟定的方案几乎是如出一辙,把唐顺之放到东南,对朱纨也是一个很好的辅助,若不是唐顺之离开官场太久,不能服众,嘉靖皇帝都想给他个巡抚做做了。
“这计划相当详细,看起来唐卿是用了心了。”嘉靖皇帝翻看良久,才缓缓合上了奏折,缓缓说道:“只是这计划虽好,世事却往往变化多端,计划再好,终究赶不上变化,唐卿可有其他的准备,一旦情况有变,比如倭寇大举进犯,或者陆上之倭荡平,而倭寇遁逃到海上,继续危害东南,那又该如何呢?”
唐顺之想起没离开苏州之前和郑光还有徐渭三天三夜的头脑风暴,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说出来,却终究没说出来,而是沉思良久,吐出一句话:“陛下,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说而已,若要根除倭寇,唯有开海禁而已。”
嘉靖皇帝眯了眯眼睛,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而后恢复如初,温声道:“唐卿也是如此认为吗?若要根除倭寇,非要开海禁不可?”
唐顺之点了点头,缓缓道:“臣久居东南,与东南客商多有交谈,一些消息灵通之人私下传言,倭寇除了烧杀抢掠之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把抢来的货物和欧罗巴之海商交易,而朝廷海禁,欧罗巴商人对大明物产之渴求如久旱盼甘霖,求之不得,只能求助于倭寇,倭寇得以赚取高额利润,若非如此,倭寇,也就仅仅只是山匪而已,绝对不会造成今日之祸。”
嘉靖皇帝接着询问道:“倭寇之所以壮大,是因为朝廷海禁,欧罗巴商人买不到大明物产所导致吗?”
唐顺之当然不能把重要的原因说出来,便思考着如何才能说的不犯忌讳,更能讲清楚开海的重要性,思考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当时郑光曾说过的“若要说服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原本与他没有多大关系的事情说成与他息息相关,关乎到他人切身利益的事情”这样的说法,灵机一动,便缓缓解释道:“内里原因有很多,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朝廷海禁,使得沿海居民无法正常与欧罗巴、吕宋等地商人交易。
而自前宋以来,华夏物产便风靡欧罗巴,臣尝闻华夏瓷器丝绸,在欧罗巴唯有皇室贵族才能使用,价格昂贵,郑和下西洋之后,更是引起欧罗巴商人对大明物产的狂热追求,等他们来了,却恰逢大明海禁,他们无法正常交易,而专门烧杀抢掠的倭寇就可以得到大明的货物,他们便与倭寇交易,倭寇有了钱逐步发展,一来二去,便成了如今之祸端,而本该属于大明百姓的财物和属于朝廷的税收,反倒促成了倭寇之发展,使之进一步壮大,终成今日之势。”
说完,唐顺之便悄悄关注皇帝的神色,果不其然,唐顺之发现听了这话以后,嘉靖皇帝的神色明显的愤怒起来:“本该是大明的财物,却便宜了倭寇,还让他进一步做大,袭扰内地,简直可恶!如此说来,开海难不成是大势所趋?”
唐顺之心里一阵暗喜,难道那么多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却被我唐某人一张利嘴说动了?
不过唐顺之希望等到的下文却没有了,嘉靖皇帝似乎仅仅只是愤怒了一下,就冷静了,低声道:“开海虽然有千般好处,但是今时今日,不说朝廷里反对开海的人很多,就算是朕决定要开海,市舶司荒废已久,重新启动需要钱,重新安排官员需要钱,重新建设港口需要钱,朝廷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呢?此事,还是缓些时日再议吧!唐卿,你很有才华,朕很看好你,你先回去等着,朕让吏部给你安排一个职位,过些时日,你就启程南下,去准备你的抗倭大计吧!”
一直到离开皇宫之后,唐顺之才恍然间想起,这位皇帝最大的特色――善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