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内人声喧喧,一夜未歇。
顺利瞒天过海回到延晖堂的蒹葭对此浑然不知,掩门提刀脱鞋上床,绣衾暖枕半宿酣眠。
惊醒时天色已经微明,窗外一阵脚步声既乱且急。
蒹葭立即睁眼,扶枕坐起。与此同时,房门“哐啷”一响,四五个小厮直闯而入,带进一阵浓烈的血腥气来。
睡在外间的柳儿已经眯瞪着眼冲了上去:“大胆强盗,我跟你们拼了——啊?!”
最后这一个“啊”字声调扬起,显得既惊诧又惊恐。之后便是重重的倒地声。
听上去,来者不善呐。
蒹葭抽出枕下的短刀横在胸前,冷笑:“怎么,如今国公府杀人害命如此明目张胆,连那些遮遮掩掩的阴损手段都省了?”
屏外传来钟樑的声音,也是冷笑着的:“杀你,还用不着什么阴损手段。”
“咦?你快死了?”蒹葭忽然一怔,脱口而出。
钟樑的声音,她太熟悉了。尽管他此刻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她还是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他的虚弱。
起身、下床、转过屏风,这一套动作蒹葭完全未经思考。回过神时她已站到门口,与那几个不知所措的小厮面面相觑着了。
纬儿最先回过神来,挤出笑容躬身行礼:“殿下恕罪,世子爷伤得厉害,奴才们急着回来,一时忘了……”
一时忘了延晖堂里多了个碍事的女人。
这时蒹葭已看见了趴在条凳上被小厮们抬着的、浑身是血的钟樑。
四目相对,钟樑厌恶地闭上了眼,不再掩饰自己虚弱的声音:“纬儿,送我去园子里。”
“爷!”纬儿哭了出来,“园子里又湿又冷,哪有能住人的地方?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您的伤可玩笑不得!”
钟樑久久没有再出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纬儿只得又看向蒹葭,拖着哭腔哀告:“殿下……”
“安置到罗汉床上去吧。”蒹葭皱眉打断了他的话。
纬儿还待多言,柳儿已从地上爬起来白了他一眼,转身向蒹葭道:“公主您还是太好说话了!某人昨天晚上还说不拜花堂不算夫妻、住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呢,这会儿天还没亮他自己就食言而肥了!既然不算夫妻,他老人家住在这儿算什么?男宠吗?”
此话一出,几个小厮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其中一人沉着脸向前跨出了一大步,似要动粗。
纬儿忙伸手拦住,哄着那几个同伴将钟樑安置好了,然后才向蒹葭垂首道:“请殿下多担待,世子爷刚刚挨了一百军棍,中间昏死过去好几次,老爷又下令不许治伤……”
“我知道了。人就放在这儿,你们出去吧。”蒹葭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再次截断了小厮的话头。
纬儿迟疑着,不愿意走。
蒹葭眼角瞥着他,似笑非笑:“这里已经是本公主的内室了,你磨磨蹭蹭不肯走,莫非是眼看你主子活不成了,心里有些非分之想?”
她话音未落,纬儿已经不见了。
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奴才,腿脚挺快嘛!
确认几个小厮都已走远之后,蒹葭招手吩咐柳儿:“你去叫个太医来看看。伤得这么重,真不治会死人的。”
柳儿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
廊柱后面衣衫微动,露出了纬儿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目送着柳儿走远之后,那小厮长舒一口气,咧嘴笑了一笑,顺着墙根溜走了。
蒹葭向廊下摇曳的花木瞥了一眼,转身掩上门,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房内罗汉床上,那个男人双目紧闭人事不知。
他这顿打挨得着实不轻:衣裳已经完全打烂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后背,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把罗汉床上新铺的被褥污得不成样子了。
会死吗?
应该是不会的。这个男人的命硬得很,当初在山里遇到狼群被咬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他不是也只躺了几天就生龙活虎了吗?
当然,这次他的对手不是狼群。
蒹葭走至桌旁,动作缓慢地将自己手中的帕子展开铺在桌上,提起了桌角的茶壶。
细细的水线从壶嘴里流出来,一点点浸湿了那方绣着折枝梅花的素绢。
茶是冷的,不香。
蒹葭莫名地笑了一笑,放下茶壶,将帕子对折两次变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拿了起来。
转身走到罗汉床前,钟樑依然没有醒。
这是个天赐良机。
蒹葭知道自己的身手比钟樑远远不及,在他清醒的状态下,她要报仇几乎不可能。
她没想到的是,机会来得这样快。
大概是长生天也在怜悯它枉死的子民,因此要借她之手来惩罚这个罪大恶极的骗子吧。
这个故事由他开始,就该由她来结束。虽然如今还远远算不上公平,但这件事也急不得。只要罪魁死了,余下的债可以慢慢讨。
蒹葭咬住唇角,手中稳稳地托着那方被浸湿了的绢帕,一点点、一点点地送到了钟樑的面前。
他重伤之下没有多少力气的,只要轻轻捂住他的口鼻,他就——
蒹葭忽地浑身一颤,险些惊呼出声。
因为,昏迷之中的钟樑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做什么?”他猛然伸手抓住了蒹葭的手腕。
蒹葭身子僵住,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面无表情地道:“你有点发烧,敷些冷水好一点。”
钟樑迟疑片刻,放开了她的手腕:“不用你费心。”
蒹葭将湿帕子摔在他的头上,冷笑着甩手站了起来:“狗咬吕洞宾!”
钟樑下意识地将帕子捡起来攥在手里,随后又烦躁地扔了出去,冷声道:“军令如山。父亲说不许治就是不许治,你不要给我添乱!”
“知道了!”蒹葭转身在桌前的方凳上坐了下来:“你要死快点死,我正想换个听话一点的驸马!”
“你要换驸马,”钟樑虚弱地咳了两声,“可以趁我睡着杀了我啊。”
蒹葭心中一凛,只觉得额头上的冷汗都淌了下来。
幸好钟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甚至没有向她再看一眼,缩回手臂之后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蒹葭在他面前怔怔地坐着,心跳如擂鼓。
她不知道钟樑有没有察觉到她刚才的意图,更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仍旧醒着。
还能再下手吗?
经过刚才那一吓,她剩下的胆气已经不多了。
可是这个机会实在难得,若是就这样错过了,她如何能甘心!
那方浸湿了的帕子已被钟樑扔到了地上。即使没有,也不能再用了。
钟樑比她原本以为的清醒得多。适才他攥住她手腕的力气,仍然很大。
这种方法行不通。
那就——
蒹葭转过头,看向先前被她顺手放在桌上的那柄短刀。
一开始她不愿用刀,因为怕在钟樑的身上留下伤口。
如今看来,不用怕是不行了。
手里有刀,她就不怕成不了事。
受伤的钟樑,必定对付不了拿刀的她。只要他死了,她的仇就算是报了一大半,哪怕死在这国公府,也可瞑目了。
思虑已定,蒹葭咬紧牙关,攥住短刀重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