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似涨潮般浸漫,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门牌号为“212”的宿舍。
平躺在经过旁敲侧击和微妙试探才确定归属权的床上,水墨云彩图案的棉绒薄被覆盖着瘦小的身体,只露出一双抓着薄被边沿的小手,和一个披散齐肩长发的小脑袋。
睁着一双上眼脸半耷拉着的大眼睛,叶彩在回想、反思最近的所作所为所想,从中找出不理性的部分,加以浓墨重彩的批注,以警示将来的自己。
最后总结出一点,那就是思想觉悟还不到位,没有紧迫感。
大致是因为在十岁的萌妮子的角色视角中入戏太深,有些迷失本性。差点忘了自己曾是个年近三十的大叔的事实,差点忘了那个大叔曾经历并且还没有剧终就已经落下帷幕的家庭一盘散沙的惨淡人生,差点忘了家庭一贫如洗、爷爷行将就木、妈妈旧病未愈的现状,差点忘了这个身材瘦小的萌妮子所肩负的责任和义务。
这一年,物质匮乏,百废待兴,准备时间十分充足,不得不感念老天的仁慈或者自身的幸运。
上周目近三十年的社会经验积累下来,虽然深谙很多生活常识和为人处世的道理,粗略看清了这个社会的构架,但掌握的专业技能却基本没有,只会坑蒙拐骗。
现在才十岁,还是女孩子,通过卖苦力挣到第一桶金什么的,完全是在痴人说梦。那当然就只能坚定不移贯彻投机取巧这条路了。
不知道《侠客》这个杂志的发行量有多少,稿费是怎么算的,一千字有没有十块……啊,果然走实体还是有点虚啊。
裹住被子,翻个身,叶彩闭上了双眼。
……
迷迷糊糊的看到有个人影挑起蚊帐,将上半身探了进来,嘻嘻的偷笑,试图将被子掀开。几番驱逐之下,那个人影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脱掉鞋子爬到床上,一下钻进被窝里。
黑暗中,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俏皮的笑意。
叶彩扬起手臂朝枕边的人甩去,嘟囔似的含糊呓语:“你爬我床上干嘛?”
对方低下头用脑门接着这一巴掌,顺势拱一拱,拱到离叶彩很近的距离,呼吸间流动的热气都扑到了脸上。
叶彩现在只想接着睡觉,摇头晃脑,摆手蹬腿。
那道身影似乎架不住她这攻势,默默下床离开了。
……
第二天。
宿舍门外悠悠传来广播音乐声。
孩子们渐渐从睡梦中醒来,然后又在轻柔的歌声中挣扎着睡懒觉。叶彩很自然的睁开双眼,坐起身来,撑了个懒腰。
小脸上露出怡然微笑,久违的睡了个饱觉。
下床,换一身普通的短袖短裤,带上漱口工具,打点新一天的自己。
早读,晨跑,早自习,时间静静流淌,平淡而又祥和。
端着一碗稀饭、筷子叉着俩馒头,正要离开食堂凉棚,被一道清澈、娇柔的声音叫住,“小彩,小彩啊,你又去那里啊,过来我这边嘛。”
是娇娇,和一脸不爽的双马尾。
可能是娇娇天生丽质、亮丽可人的光环太刺眼了,男孩子们羞于靠近,女孩子们不甘陪衬,娇娇和双马尾所在的位置,仿佛具有一种排斥力场,周围一圈都没有人。
叶彩既非羞于靠近,也非不甘陪衬,只是惮于这种惹人嫉妒的特殊化。
摇摇头,她冲要去的地方支了个眼色。
走出食堂凉棚下的阴影,那棵圆柏树下已经有个土气的瘦小身影坐在那儿了,是陶桃。她没有释放什么排斥力场,孩子们很自然的分布于她所在的圆柏树周围,相比于如烈日般耀眼的娇娇,她给人的感觉是自然融入到环境中的不起眼的孤独。
一种无端的猜疑和顾虑拴住了叶彩的脚步。
娇娇和双马尾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她俩都没打稀饭,一人手上拿俩馒头,傻站在叶彩身后。
叶彩注意到她俩,有点错愕,顺便打听道:“问点事儿啊,你俩别声张,对人姑娘不礼貌。那个,看到了么,陶桃,你俩对她有印象吗?”
娇娇摇头,只管嚼嘴里的馒头,她要应酬的人和事太多了,哪里记得清谁是谁。
倒是双马尾应了声,“你想干嘛啊?”不中听的口气倒是一如既往传递出对叶彩的排斥。
叶彩“哧溜”的嘬着碗里滚烫的稀饭,抬起上眼皮子说:“你认识啊?”
双马尾鼓起的脸颊下咀嚼的频率像是吃到怪味似的渐渐放慢,发怵似的看着有别于吃饭都不安静的小朋友而怡然自得的用早餐的叶彩——明明是头顶上有撮呆毛、脸上还有婴儿肥的很呆萌的妮子,却偏偏有一双幽深而沉静的眼睛,这简直太可怕了。
“你认识陶桃啊?”还是很平静的口吻,偏偏就是让人感到慌张不安。
双马尾硬撑着之前摆出来的骄傲,将嘴里的东西很艰涩似的全咽下去,眼睛飘向其他地方,说:“一、一个班的,怎么不认识啊……就是,就是没在一起玩而已。”
叶彩说:“哦。她老是一个人吗?”
双马尾叼了口馒头,很不情愿似的象征性点了下头。
叶彩就纳闷了,“为啥啊?”
双马尾也纳闷了,“你想跟她玩啊?不怕她偷你东西?”
“还有这事儿?”
“她爸是小偷,还在牢里关着呢。她肯定也喜欢偷东西,你最好提防点。”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傲沉式的笑着,叶彩心里默默飘过一大片“喜欢偷东西233”、“神逻辑”之类的弹幕。
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的,娇娇也参与到吐槽大军当中,很纳闷的咕哝的说:“没见过她偷东西啊,胭脂,你不要乱说。”
双马尾不服气的说:“本来就是,谁乱说了。再说了,要是让你见到,那就不叫偷了好不好?”
叶彩忙挡住双马尾,转头看看圆柏树那边,看到陶桃仍然低着头默默地啃馒头,回过头来颠怪道:“说了让你不要声张,还争论起来了。不要再说了啊,都不许在说陶桃的事了,不许再说了,听到没?”
娇娇咬了口馒头,眨巴着眼睛很郑重地咀嚼;双马尾尽管心里不服叶彩命令的口吻,嘴上还是安静下来了。
仨小妮子已经很自然的聚成一个小圈子。
叶彩看看双马尾,说:“你叫……你叫胭脂啊?”
双马尾错愕的捏着撕下来的一小块馒头没送到嘴里,似乎感到很意外,拧着眉头不爽的说:“啊?你不知道啊?”
叶彩嘬了口稀饭,说:“王胭脂?”
“程胭脂!”双马尾喊道。
“哦,程胭脂。”叶彩认真地点头,一副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个人的样子。
双马尾撑着房柱子、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