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次党锢以来,东汉发展出极为昌盛的品评文化。为抵制宦官乃至皇权对士族的压制,士族门阀团结一致结为朋党,借点评时局名士相互吹捧,从而形成文化上的政治攻势,以至于皇权名望衰败,成为后世士族共治的政治先声。
陈冲对这种文化深恶痛绝,并极少参与士人之间的品评清谈。这不是因为他心向皇权,而是如刘备一般,觉得这种相互吹捧是对时局百无一用,什么八及、八顾、八俊之流他见之太多,名副其实的不过一半。
但不怎么参与清谈不代表陈冲不重要,相反,陈冲在清谈界的地位已然超过月旦评的发起人许氏兄弟。
陈冲原为太学博士祭酒,生为太丘公陈寔之孙,又是熹平论经中为文坛公认的经中龙首,与佛道门人又多有往来,人脉关系上抵朝堂,下达乡野,平时除却谈经论道外,对人物品评偏偏还守口如瓶,几年下来,陈冲可说是真正的“金口玉言”。
在光和五年时,陈冲去拜访前太尉刘宽时,与其弟子傅燮谈古今往来战事,傅燮对答如流,令陈冲欣赏万分,对刘宽说:“南容德如高阳,智比昆玉,洛水汨之不及!”事后刘宽以此为弟子扬名,竟使傅燮与曹操、袁术并称为光和三秀。
除去弟子好友外,陈冲为刘备挑选的名士多是本地的高门大阀。太原王氏、郭氏都是天下闻名的郡望,温氏、令狐氏等也是太原诸县中首屈一指的名族,如今都在并州各地避难,只要陈冲以许诺为其扬名于天下,刘备定然能马到功成。
王盖此时便与族人居在离石城中,刘备当即轻骑上前拜谒求见。王盖听闻是如今乡祉新任太守求见,自然欣然相迎,与族弟设宴欢饮,几人纵论天下事,等朝阳破晓,刘备笑颜满面,又打马离去。
王盖回身对王凌叹道:“刘府君真良人也,言括六合,英气凛然,纵然为我所拒,依旧豪情冲宵,言辞如刀,我当真为之心动。只是如今太原糜烂,我若入其府中,必然靡费家资,千金尽散,何苦为此?”
王凌倒是不以为然,反而肃然劝说他道:“兄长何其谬也!如今大乱蜂起,贼寇横行,饥民汹涌,正乱世之兆也。而家资不过身外物,可能挡刀剑加身?如今大人隐居于外,我等逃难于野,如何独善祸事?如兄长不能决,可由大人决之!”
两人各不相让,但如王凌所言,传信于族长王允。王允数年来为常侍张让侵逼,又恐祸及家人,便改名换姓,隐居于河内怀县,数日后,王盖收到回信,只见王允回信简洁:“汝等少才,可附龙首之尾。”
其余诸族子弟的反应也大同小异,犹豫少许,终究还是选择为刘备所征召。陈冲选取这些人,自然也知晓他们大多才能平平,只是如今为官,再有贤才,也比不过家有钱财,很多事办不好不是你能力不够好,是你还不够有钱。有了这些大族子弟舍财相助,过难关才有底气。
刘备进展顺利,也让陈冲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闲不下来,如今两郡近五十万百姓的生路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
今岁西河虽说被影响春耕,但毕竟没有祸及全郡,所以还是有些许收成,只是连年大旱,这些收成也只能勉强果腹,好在天子已经应允西河赋税三年不征,总不至于再逼出民反,今年将就着还能过过去。
但对于太原百姓而言,今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就着过下去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况借来的十万石粮草也只能支撑两个月陈冲先在两郡边界开仓赈济两日,大量太原灾民闻风而来,随即便改易方式,给太原百姓编辑名册,划分为丁营、妇营、老营。
丁营俱为十六至五十之间的青壮男子,约有十万四千余人,由陈冲亲自管理,与西河郡兵一到前往黄河支流及两岸滩涂兴修水利。他打算先在永和与蔺县之间开挖一道水渠,将黄河再掘出一条长约四十里的支流,如此一来,足可在西河境内新增近万亩良田。
妇营多为妇女孩童,约有十二万人,陈冲则让杨会负责,教授妇女造纸之术,在兹氏就地开设纸坊。陈冲在雒阳时设有竹纸坊,只是如今北方大寒,竹林凋敝,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派徐庶采购桑麻,改做普通的麻纸。
只是即使如此,陈冲的造纸工艺也远超其余同仁,无论是煮制的硝料还是晒制的时间把控,在此时都算独具一格,等九月份第一批纸张运到河东三辅,商队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函谷关,不过三日纸张便被抢购一空。
老营中为五十以上的老者,约有四万人,陈冲便让孙乾等人带领他们在太原郡内清理废墟,垦种桑苗,畜养五畜,为冬日提前做准备。
八月底,杨奉奉郭大之命,率队到离石处卖马,沿路所见,人人忙碌而面无疲色,泥香四溢如蒸仿佛春忙,对麾下感叹说:“陈府君治民如饮酌,真让我眼界大开。”
等行至离石,秦宜禄出城相迎,自从战事结束,朝廷一直没选出新的并州刺史,部分张懿属吏便干脆更换门庭,替陈冲做事,秦宜禄便是其中一员。
如今他是太守门下椽,负责西河的仪卫近侍。他见到杨奉便说,陈冲此时不在府中,仍身处蔺县东郊,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蔺县令刘鹄审查水渠事宜,买马相关事宜俱交予他处理便可。
杨奉自无不可,说白了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批马约有千匹,乃是陈冲向郭大借粮时便说好的,刘备龙山之围马匹尽失,如今只能从头组建。秦宜禄取出五十金交予杨奉,杨奉收下后又问:“郡中米粮可还足用?”
秦宜禄对此只能摇首以对,答说:“不过还能再用一月而已。”而后在一侧唉声叹气,显然他也对此忧心忡忡。
杨奉倒对此没有什么感想,因为这种神情他只有在秦宜禄脸上才能看到,太守府的其他人在府中来回穿梭,都是神色匆匆,但却不焦头烂额,仿佛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连秦宜禄也很快投入到马匹的清点中去。
等到秦宜禄清点完毕,杨奉也没有停留的兴致,当即与部下策马离开,出得城门,正见一名娇艳少女在城外驯马,他在寰阳时相识过,乃是新单于的胞妹蒲真梅录,于夫罗本意是想与白波联姻,将其嫁与郭大,郭大婉言谢绝。不料此事被蒲真梅录得知后与于夫罗大吵一架,随即不知踪影,不料却在此处。
杨奉主动上前,与之调笑道:“你是羌渠的居次,怎在汉人的郡治?”
蒲真梅录见是他,本欲掉头便走,但她忽又折返回来,红着俏脸对杨奉问道:“你可见过一人?他二十多年纪,却一副勇士打扮,他的手臂有长梢弓一般长,笑起来像翠雀的孤涂。”
这说得还能是谁?杨奉虽说对刘备只有一面之缘,但刘备天生英武,长相奇特,又有独特的魅力,实在叫人难以相忘。却不料在离石城内,却会有一名匈奴公主追问他的踪迹。
这使他升起一股奇怪的愉悦情绪,不禁对蒲真梅录笑道:“怎么,匈奴的明珠也找到天命的勇士了?”蒲真梅录美目微张,嗔怒道:“你不认识就算了!”说罢便转身欲离去。
杨奉这才又拉住她,连连致歉,然后照实说:“那是新任的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刘玄德。你找他有何事?”蒲真梅录一愣,随即羞红着脸默不作声。
蒲真梅录私自离开美稷时,她情绪低落,不知何去何从,但一想到可以再也不见兄长,她又渐渐高兴起来。刘宣每周都会给她送来用度,陈冲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总不至于少了这位匈奴少女吃穿,也没什么其余影响,也便由着她去了。
没人对她进行管束,蒲真梅录便养成了每日乘马外出的习惯。她喜欢一人走在路上的感觉,她时而策马奔腾,又时而引缰止步,阡陌旁的农民对投出异样的眼神,但也没人会去说教一名胡人女子。
她偶尔会因此觉得孤独,但更多时觉得满足。好似自己完全属于自己,不用再担忧也不用再焦虑,是这天地世界的自在精灵,她已见过生死,所以没有更多的要求。
但在前日蒲真梅录乘马过高明山,倏忽间从林间蹿出狼群,头狼高三尺,长约七尺,攀上一块巨岩,对着她与坐骑龇牙嘶吼。她本是单于的女儿,随身携有弓矢,此时她不觉不安,反而颇感兴奋,上矢引弓便要瞄准头狼。
孰料还未行动,身侧伏草中横空扑出一匹苍狼,如刺的长爪划过马腹,马匹吃痛不住,当即扬蹄嘶鸣,险些将蒲真梅录颠下马背。
可还未待她再坐稳,身下的红马已不受控制,忽忽发狂间,当即转向狂奔而走,正是下山的道路。匈奴少女只能死死抱住马颈,任凭风声树声虫鸣之声如刀般从耳侧飞过,仿佛时间只有身下红马答答的马蹄。
既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停止,恐慌终于占据了蒲真梅录的心。她还未想过自己会遭遇这种情形,若是一瞬之间她放开双手,她毫无疑问便会被摔成肉糜,这是单于女儿绝难认可的想法。
但她的气力终究大不过骏马的气力,蒲真梅录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气力渐渐耗尽,而红马跑上官道丝毫不见疲态。就当她自以为自己要放手的一刻,耳旁响起新的马蹄声,一双温暖又修长的臂膀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瞬间将她揽至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刻,蒲真梅录仿佛回到儿时,羌渠单于抱她上马,尽是有力的男子气息。
等她睁开眼,她从臂膀间望见一张青年汉人男子的面孔,未蓄起汉人惯有的长髯,面孔上的短髭使他柔和英俊的面孔又显出几分刚毅,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
刘备注意到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对她展颜一笑,缓缓策马停步,助单于之女从马背轻轻跃下,对她说一声:“姑娘多加小心。”便策马继续离去,浑然没注意自己无意间掠走了一名少女的芳心。
杨奉刚从太守府内出来,自然知晓刘备现在身在何处,他便领着蒲真梅录往蔺县去。
而在蔺县南十里处,陈冲与刘备头戴斗笠,正站在开挖的水道里。他们边测算工程完期的时日,边畅想明年新增陇亩麦浪滚滚的景象。县令刘鹄跟随在一侧,看着百姓来往如山海,心中慨然,邀请陈冲在此赋诗,陈冲没有诗兴,只能借古诗吟诵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太乙善水德,苍舒与天尤。蒿里行孔子,子路讥南子。庄周鼓而歌,楚狂子盗跖。武卒阴晋捷,德险在菽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