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对董卓立下军令状,但吕布轻嗅水芳,心中并非平静。他从小自负武艺,军中同袍均不能望他项背,他便也以卫青自比,立志为国家栋梁。故而常抱怨说:千里马难有,伯乐亦难有,何时才有赏识他的武帝,让他飞黄腾达,为国效力呢?
到他三十有二,被丁原任命为刺史主簿,宦途在常人中已算可观。但念及匈奴乱时,他驰骋疆场,比刘备不知强上多少,可刘备却已名列二千石的仙籍,这让吕布颇感蹉跎。于是他背叛丁原,认父董卓,升为中郎将。但他归顺以来,虽说身为董卓麾下七大中郎将,却事事受凉人挤兑,听高顺说,凉人那边都瞧他不起,说他是卖主求荣,无耻之尤。
他心中几欲发狂,却又不便发作,此刻听闻陈冲率军争锋,满腔怒火终于有宣泄之地,又带着几分急于自证的意思,故而主动请战。
吕布不是粗人,他出发时也不是一味莽撞,也存了点心思。他从小平津出发,耀武片刻,便收敛起来,对船夫们一一下令说,小船当贴沙洲边缘缓缓而行,而后他又对甲士们说,先躬下身子趴在船侧,匍匐在沙洲的灌丛间,等走舸们顺流而下,趁并人不备,直登沙洲。
七月正是河水最急的时候,走舸漂得极快,吕布坐在船舷上,只觉身如骑马,不到半刻钟便漂至大小沙洲之间。但出乎他预料的是,隐蔽并无多大效果,从灌丛中探出身影后,眼前不是一片措不及防,倒是颇多甲士正在往此处集结。
显然并人早有准备,此时已有三百来甲士驻扎在沙洲西南部,他们携有牛筋做的强弩,已装上弩箭,正对着船头的凉人们,等他们继续靠近。吕布见奇袭无效,倒也干脆,他拿起长戟嚯地起身,以戟刃遥指甲士们,做挑衅姿态。
这些甲士多以徐州兵为主,他们不知吕布的武名,见吕布这样挑衅,都说:“哪里来的莽汉,是怕自己当不成刺猬吗?”于是等吕布靠近到五十丈,接连朝他射箭。吕布立在船头,见弩箭如线般朝他飞来,屏气凝神,双手持戟在空中左右拨动,同船的随从们目不暇接,只能耳闻一阵叮叮当当的撞铁声,继而是箭矢落水的噗通声,原来吕布在风中拨了三十来支箭矢,再除去那些落空的箭矢,竟只有两箭射到他铁甲上。
徐州兵未曾见过这般技艺,一时犹豫是否要再射,吕布见状,颇为自得地对随从们自谦说:“武艺有些生疏了,这阵不过刮起东风,我竟就有两箭漏下。”随从们都敬佩说:“将军真乃神人也。”
吕布尤不满足,船橹摇动,徐州兵愈来愈近,他却笑说:“射艺不精,才会以弩箭示人”。于是吕布将手中长戟放在船头,自己从船舷角落取出一杆三石牛角弓,又单手从箭囊内掏出五支锥形箭,尽数握在手里。只见吕布在船头扎马沉腰,持弓张弦,弦上搭箭即发,发后又有箭羽落弦,手指曲张间,五箭于须臾间尽发,而沙洲上不多不少,堪堪倒下五人。
这手连珠五箭箭射五人的技艺,无论敌我双方都看呆了,后方的魏越高声喝彩说:“逆风箭,五穿花!”部下们如大梦初醒,都跟着欢呼起来,而沙洲上的敌军被夺了声势,一时也有几分低沮。
前列的走舸与沙洲眼见只有十丈了,吕布得意非常,他背上弓矢,又重拾长戟,等到船头再稍近八丈,他从船头一跃跳上沙洲,所在的船只骤然受力,前后摇晃不定,以致船夫险些掌控不住,过了小半刻钟,其余甲士方才陆续跟上。此时吕布已杀出十余步,跟敌军的甲士们缠斗在一起。
远望时徐州兵为吕布的箭术所震慑,近身时才发现他贴斗更为可怖。虽说身高九尺,但他身手极为灵活,近百斤的铁戟,他挥舞如风,众人正面不能靠近,只能绕后砍他的铁甲,毫无作用,又有几人侥幸刺入甲片缝隙,才发现吕布铁甲之下,关节还包了一层牛皮,根本不能入肉。按理说裹得如此严实,常人早就不能动作,可吕布偏偏还能左右厮杀,这不得不说是咄咄怪事,徐州兵们看吕布仿佛在看怪物,十来人同进同退,方才将吕布纠缠在原地。
这正中吕布下怀,他暗自打算,自己只要纠缠一阵,待部下们都杀上沙洲,这些不知哪来的兵卒们如何能挡?这一行他带有八百甲士,久经战阵擅长步战,只要在沙洲站稳脚跟,撑到第二批甲士前来,胜负不言自明,
又鏖战两刻时间,沙洲上他处的武人都聚拢过来,约有两千多数,吕布身边也聚齐了四百甲士,他们战术果然都如吕布所料般平常,吕布军聚成一团,稳稳占住沙洲一角,任凭对方如何刺击也不后退半分。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吕布迟迟没有等到后方的部众登陆,他回头去看,眼前景象却大大出乎他预料。
凉人们摇橹而来,八十艘小舟才上了半数,这时沙洲南北岸边忽而钻出五十来艘小船。与凉人顺流而下不同,这些小船逆流而上,最终游至大小沙洲之间,将凉人来回的船只们都截住了。
凉人不会驾船,寻来的船夫不过是普通的摆渡人,送人上岸或许足够,但对水战却是不懂分毫。但徐州兵却并非如此,这些人多还是泰山贼出身,常在淮水打劫过往船只,结阵厮杀他们弗如凉人远甚,但论水上控舷,双方同样不可以道里计。这也正是陈冲选择徐州兵来此的缘故。
单论船只上兵众数目,双方都一样,一船十二人。只是徐州兵逆流而上,需要船中所有人摇桨向前,船尾一人把住船舵,只有一人在前方交战。但水战与陆战大相径庭,徐州兵手持长杆,杆头挂着一杆镰刀状的钩刃,他将钩刃挂在凉人的右舷上,把杆身穿给身后的同袍,四五人来回齐力推拉,走舸在激浪中骤然翻转,舸上的凉人们下饺子般掉入河水里,哗啦声不绝于耳。
如此翻了十来艘船只,凉人这才反应过来,泰山贼有长钩来钩,他们就趴在船舷边用斫刀砍,孰料泰山贼们便改用长钩钩住他们的发髻、脖颈,钩口锋利,几个回合下来,凉人们头上颈上手上都是切开的血肉。他们没有回击的武器,在船上也射不稳箭,很多人空有一身武艺,此刻却连敌人的手都够不到,很快就被戏耍死去了。
后方的船只见状都纷纷避让,但他们一船只有两个船夫,哪里避让得及?除了最后的船只早早靠岸逃难,前方的走舸无一例外,要么弃刀投降,要么被泰山贼杀了打入河水中。
吕布目眦尽裂,他请战时哪里会想到这般景象?纵使沙洲上敌人源源不断,但他怒火冲冠,竟接连又刺死了六七人,又打退了敌人一波进攻。但部众们体力渐尽,士气也低沉下来,估计再坚持三刻钟,阵型也将不攻自溃。
宋宪在两丈外对吕布高喝:“军侯,还是撤罢!”吕布不甘地怒喝道:“这如何撤?到水上不也是死?”宋宪则高声回说:“总还有一线生机!军侯,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此言说中了吕布的心思,他决心已下,当即动身如雷,他一言不发,飞速折身跑回小舟上,部众们所料不及,很多人根本来不及跟从,只有三十来人上了船只,其余人都在沙洲上被敌军困死了,无法脱战。
吕布一人占住一船,当即用长戟拨开滩涂,朝河岸边开去,河上正缠斗的泰山贼都不及反应,只有臧霸船只游在最后,与吕布相撞,轻舟校尉看他一人一舟,锁子甲上镶有金边,手中还拿着一杆名贵的长戟,急声对部下道:“这定是个贵人,捉了他,正可彰显我的功绩!”
然后他们也拿长钩去钩吕布的船只,吕布见状,抽出斫刀,当即将泰山贼们的钩杆都斩断了,这令追他的泰山贼都颇为惊叹,毕竟他们都料过如此情形,所以用枣木制成钩杆,常人劈砍十来刀才能留下一道折痕,这人便是拥有宝刀,也是个天下无双的大力士。
眼看是活捉不了,臧霸便改说:“锥破他的船底!”泰山贼们便又拿出三根丈余长的长杆,杆头固定着两尺长的铁锥,深入水底,对着吕布的船底一顿猛凿,吕布挥刀入水去砍,结果却是徒劳,眼见着船底被铁锥破出几个孔洞。
黄浊的河水涌上船舷,淹没了吕布的腿角,冰凉的温度让他一阵惶恐,他转而向臧霸举手示意,自己愿降,但臧霸哪里敢收降他,嘻笑着看他缓缓下沉。吕布也不再看他们,用铁戟继续向岸边划去,可离着河岸还有近二十丈,他的走舸便彻底沉了。
泰山贼最后一眼看见吕布时,他在河中翻滚了两个上下,手中还抓着长戟与斫刀,士卒们都笑说:“他若是扔了这些,说不定还能再翻几下,好勇武的大力士,可惜,可惜,就这般死了。”
臧霸又在吕布落水处盘旋了几个来回,以示默哀。臧霸记下落水的位置,心想他穿着这般沉重,死了也当还落在附近,不如夜里再来打捞,兴许能打捞尸体。就在此刻,一个部下指着河边失声说:“他还活着!”
众人不禁一齐望去,只见河水中冒出一个人头,在激流中缓缓南行,仿佛一块漂泊的葫芦。又过了片刻,他露出身上的铁甲来,水流不断地从甲片的缝隙涓流而下,人们才看清,吕布还抱着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他竟是抱着石头,一步步从河底步行上岸的!
他扔下巨石,回过头看了泰山贼一眼,抽出斫刀对他们隔空挥砍,随即抱着胸颤抖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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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在沙洲新建的一座望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笑道:“好一个吕奉先,有隔岸横刀之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