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这日起得很早,天色刚刚昏白的时候,他便卷开幕帘,在营帐前打量着四周的形胜。
他的营帐驻扎在营垒中最高的一处山坳上,上下要经过一处陡坡,颇为不便,但贾诩不以为意,坚持要住在此处,对他个人而言,原因很简单,在此处一是能吹拂破晓的晨风,二是观察营垒中所有军阵的动向。
被夜沁凉了一晚的风最为清爽,贾诩最喜欢这个时候,容易让他想起陇坂干凉的山岚,只可惜这里还是有几分水汽,这提醒他此处还不能久留。遥望四周,十五万人的营垒望不到尽头,但他心中对这些都了如执掌:眼前的是自己从弘农带出的本部,北部二十里处是郭汜与张济部,西部十里处是李傕与徐荣部,再往东十里,便是王方部、白波与铁弗残部,可谓目光所及,皆是凉旗。
贾诩取水洗了把脸,随即叫来亲卫,问东方有无斥候归来,答案一如既往,说是没有。贾诩闻言沉默少许,挥手让亲卫退下,亲卫们知道他在思考大局,半月来凉军接连破城,威势骇人,已没有人对他的智计敢有所质疑,他们只是在猜测,校尉是在思考如何进攻高陵,还是在谋划如何直取长安,或是其他什么惊异的计策。
但贾诩并没有想这些,他只是在想今日中午的军议。凉人的行伍过于庞大,蔓延达数十里,连各部的联系也变得麻烦,所以各部之间约好,三日进行一次军议,每次军议都在位于中军的贾诩部进行。而这正是各部汇和后的第二次军议。
到了巳时,李傕、徐荣等人都先后来了,只有韩暹、杨奉隔得最远,来得稍微慢了些,虽说众人都不以为意,但白波二帅作为降军,又是并人,在这种全是凉人的会议里,显然有些坐立不安。
李傕先开口问说:“诸军会师临晋已过三日,按照上次军议的结果,时不我待,当是进军的时候了,诸位准备如何?”
毋庸李傕多言,事关生死,各将早都安排妥当了,等众人都回答完毕后,建威将军徐荣忽而问杨奉道:“并州有无消息?”杨奉与韩暹率领的白波残部正驻扎在临晋城中,随时可见河东动向,他故而有此问。
“在下这几日日日打探,却没有什么收获。张翼德接收蒲坂后,亦如我等封锁渡口,但我于河畔远望,既未见士卒出入两岸,也未见有其余军队调动,连造船的人手也不曾见到。”
“如此说来。”牛辅稍松一口气,说道:“并州尚无勤王打算。”
徐荣很快否掉这个结论,他说:“事出非常,必然有非分之想,若只是无勤王打算,但我十余万善战将士集结于此,岂有不加派固防的道理?便是刘备主使,也不会行此无谋之举。看来正如文和之前所言,并州当是在征召大军,一旦集结,便将与我等决一生死。”
韩暹闻言,也赞同徐荣判断,只是一想到真要与并人一决生死,心中不免蒙上一层阴影。这时候,贾诩淡然说:“刘备素有鲲鹏之志,陈冲多有枉死之执,当年平叛蛾贼时,他孤身入贼军中说降,便可见一般,如今能有执掌神器的良机,他如何会坐视呢?这都是预料中事。”
说到这里,此次的军议主题也就定下来了,战事是东西皆敌,西敌守而东敌攻,因此凉军的布置也要相应的派人进攻与防守。
东面之敌为高陵的吕布。高陵非是帝陵,仅因建城处有高塬,四面陡峭,顶上平坦这种罕见的地貌,故而称之为高陵。地势险要之下,加之高陵城本是左冯翊的郡治,城坚墙厚,绝非是轻易能拿下的。
对待这种城池,必须以重兵合围,但如今的凉人里没有公认的领袖,只能靠军议来各领任务。一番商议后,李傕自领攻东面,徐荣自领攻北面,王方自领攻西面,张济自领攻南面,以郭汜之兵当长安援兵,扫荡渭水北岸。
而对西面之敌,虽说并州正大举调动部队,却并非迫在眉睫,在贾诩提议下,以白波军残部守临晋,牛辅部守莲勺,自己则亲镇万年,居中联络,组成对并州的三道阻碍,即使并州唐突渡河,凉人也都能及时反应,绝不至于处于腹背受敌的窘境。
计议已定,正好是午膳时间,但将领们都知道时间紧迫,早一日拔营,便少一分危险,因此也都没有留营用膳,而是骑马领着随从们快速回营。只是在牛辅将要离去的时候,贾诩叫住了他,扯着他红色的马缰上前问:“将军,我听闻你前后截住了两名朝廷使者,此事当真?”
马停得太急,牛辅先拍着马颈安抚了一会,方才转首与贾诩言语,他诧异道:“确有其事,不知文和有何指教?”
贾诩笑道:“这可是此战的利器。将军不至于已经斫下两头罢!”
牛辅先是摇头,然后奇道:“我与那两人并无仇怨,何至于用斫刀?却不知文和你有何打算,若是用得上,下午我便派人把他们都带来。”
贾诩松开马缰,自然道:“当然是先问问朝廷布置,若是使用得当,说不得还能破城诛心。”
牛辅耸耸肩,他最后说:“那你不要期望过大,这两人都是有名的硬骨头,我什么都没问出来呢!”说完,他一拱手,很快就挥鞭走了。
钟繇和靳祥是晚上送过来的,这时候,贾诩部还未拔营完毕,但夜已经黑了,所以凉人们广举火把,明朗又冰冷的月色里,人与火把就像是会漂浮的荧光,在平原上照出营垒嶙峋的支架,而贾诩就在自己的营帐前洗马。
贾诩刚看见他两人的时候,他们都被铁镣箍住手腕,被几个牛辅的士卒扯到营前,披头散发,上身衣衫也大多烂了,露出不少被鞭打红肿的皮肉。不过两人的眼神依旧很亮,光看这个就能想象,牛辅所说的骨头很硬是怎么一回事了。
士卒给贾诩递过钥匙,然后给他介绍说,这个年纪稍大,形态更消瘦些的是谏议大夫钟繇,个子更高,身体稍壮些的乃是谒者靳祥。贾诩挥手示意他们散去,而后给两人都松开镣铐,一一行礼,缓缓说:“二君杳至远来,随军飘荡,真是受苦了。”说罢,他让侍卫取来自己的两套常服,让两人换上。
钟繇与靳祥也不推迟,自若地换上衣裳,钟繇认识贾诩,也不用介绍,还笑说道:“牛将军小气,这几日没有一顿好饭,不知文和舍不舍得?”全然不是囚犯作态。贾诩倒也简单,他洒然道:“吃饭的时候已过去了,不过我夜里还剩几个胡饼,元直不嫌弃,我就给拿过来。”
“聊胜于无吧。”
他接过贾诩递来的饮食,直接坐在地上享用,贾诩站在一旁,静静地等他吃完,钟繇吃完胡饼,又问贾诩道:“文和,哪里可有床榻,我这浑身酸乏,困得紧了,让我先歇息一番吧。”
贾诩笑道:“元直不会以为,我是来供你白吃白住的吧。”
钟繇也笑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脖颈说:“如果你是要我的命,我的头颅就在这里,尔自己来取便是。”一旁的靳祥更是直接,愤然道:“何必虚情假意?要杀要剐,对我等也不过等闲而已!”
贾诩等他们说完,丝毫不为之动怒,慢慢道:“两位何必装糊涂呢?两位的命与我有何加?我请两位来说话,不过是想救朝廷性命,也是想救关陇各地百姓的性命罢了。二位却只想着自身荣辱,未免太过狭隘了吧!”
如今朝廷与凉人势同水火,贾诩出口却是救朝廷性命,又言救关陇百姓,这大大出乎两人预料。钟繇盯着贾诩看了一眼,沉默不语,只有靳祥冷笑道:“若是你有这等好心,又何至于兵行此处?”
不料贾诩反问道:“以靳君的意思,我们十余万军众,为国家戍边平叛十数载,如今因王允一人缘故,就该束手待擒,尽数等死吗?”
靳祥不料他有此言论,一时噎住,随后又想出嘲讽言论道:“朝廷何时有此命令?你等蓄意谋反,以戚戚之心度坦荡之腹,不觉得羞耻吗?”
“照君所言,想必伯喈公(蔡邕)下狱理所应当。义真公(皇甫嵩)遭诬是死得其所吧。”
靳祥闻言又愕然,很快又低下头了,即使他嘴上不想认输,但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王允的施政确实有失当之处。钟繇见状打断他两的对话,直接对靳祥说:“还是让我来谈吧。”又回过头来对贾诩说:“文和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钟繇终于开口,而贾诩的话语便直白起来:“朝廷两次派使者前往河东,无非是指望龙首出兵援助,但两次传使皆被我所拦,即使龙首现在调兵,恐也为时已晚。我军拿下西京,十已有八九。”
钟繇笑了一声,问:“既然十已有八九,你与我有何可谈?”
贾诩微微摇首,他回说:“人生非唯一时,拿下西京,对我等并非好事,但不拿下王允,我等又恐无安生之日。不瞒元直,我军合兵仓促,所图唯救命而已,至今尚不知以谁为首。可一旦进京,上下必分,而后争利难止,极有可能祸起萧墙,不可收拾。”
说到重要处,贾诩着重道:“念及此处,我寝食难安,为我凉人前途计,也为朝廷安危计,故想出一策。”
这一点确实是钟繇从未想过的,董卓一死,凉人至今没有主君,一旦获得喘息时机,极易因争权夺利而相互攻伐,心中顿时信了三分。而贾诩目光如此长远,也让他心生钦佩,脱口问道:“文和有何策?”
“我欲与朝廷谈和,只要能罢免王允,再赦我等无罪官复原职,我愿指雒水为誓,归顺朝廷!”
见钟繇与靳祥露出明显动摇的神情,贾诩最后问道:“不知二位可愿为我使者?”
二人面面相觑,都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