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此次北征的战果还是符合战前规划的。虽说耗钱千万,但从战损上来讲,周不疑以区区千余人的损失,斩获却达到惊人的二万余人,几乎令慕容部青壮折损近半,乌桓、库褥官各部也元气大伤。云北各部看着恒国的辎重车队从其间穿行而过,不禁感叹说:辽东岭北是被力微单于搬空了吗?因此也得知汉军大胜的消息,纷纷在周不疑撤军之前,纷纷遣使献来贡品,向汉军表示祝贺。
周不疑将这些贡品全数退回,表示军纪严明,规定不收外财,同时又表示如要祝贺,不如随军到东都雒阳,一起去朝见大汉天子。各部首领自然不敢推迟,诸如乌桓单于踏顿、扶余王卒安、纥突邻可汗木鹿可都示意愿意随军南往,以示对上国的一片拳拳之心。拓跋力微本意是上一道贺表即可,见此情形,也只好顺水推舟,派遣长子拓跋思明随之一同南下。
于是整个北征大军浩浩荡荡地自并州南下,一路旗帜招展,钟鼓开路,前列军士向周遭百姓通报大捷的好消息。
行到半道,刘燮就已得报,他当时正在台阁偏殿与魏讽下棋对弈,粗阅之后,欣喜若狂,棋也顾不得下了,拿着捷报,只穿着袜子就跑到主殿,对诸葛亮、庞统等人笑道:“赖将士得力,诸位用心,北征已经大成了!”随后将捷报在台阁中传阅,又说:“这一仗,最少能顶北疆七年安宁,足够我等用武江南了。”
继而刘燮又与群臣商议欢庆仪式,打算在河桥南面接见孟达、周不疑及云北诸王,同时在邙山设置一处近二十里大的猎场,在此地犒赏三军。
就连京畿百姓也因此得福,河南尹羊耽受命在雒阳开几日夜禁,且赐耄耋老人牛酒。此时正值六月夏收,一片农忙之际,百姓在阡陌间收割麦谷,一年来风调雨顺,今年的收成自然也是极好,成捆的麦子堆在路边,好似金山一般,百姓本来就极为高兴,听到大军报捷的消息,自然更是喜气洋洋了。
于此同时,陈冲也在准备操办长女阿娑的婚礼,和董白谈过后,他又私底下考察了何晏几次。虽然一如此前所见,何晏为人浮华,长于品评人事,但短于实效,能夸夸其谈数个时辰,犹自神采奕奕,但在案牍间,却常常坐不了两刻便昏沉欲睡。但仔细想来,这都是青年之常情,阅历尚浅的缘故。从另一方面来说,何晏一表人才,谈吐得体,与之相交如沐春风,也未听闻有什么不良嗜好,作为女婿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
唯二的毛病就是他急于富贵,又喜好钻研丹道。趋炎附势,也是世人都有的毛病,而陈冲声望至此,对此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只是何晏常常炼石为散,自服养生,这点让陈冲不太满意。所以陈冲尝试着和何晏谈了一次,何晏心领神会,当即再也没有过他炼丹求道的传闻。
所以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到北征大军回京的时候,双方已经交换过了聘礼与彩礼,婚礼的具体时期也定在了两月后。消息一日传出,京中百官纷纷道贺,就连天子也送来了一对南海珍珠和一副《青鸟西山图》以表心意,这些自然都是看在陈冲的身份与地位上,很多人私底下都议论说:“何郎这一成亲,真好比鱼跃龙门啊!”但实际上有多大用处,那就是后话了。
而就在陈府为此紧锣密鼓准备的时候,家中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满脸须髯,一身戎衣,浑身风尘仆仆的。刚到府门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人一马,腰间别了一把纯黑的长刀。下了马后,他握着刀抬首打量府门片刻,面孔上露出不安地神情,终究还是上阶到门前,说是要入府拜谒。
看门的侍卫不知他身份,看他大约三十年纪,靴子和马鞍上都沾满了泥点,还以为是丞相在军中的故旧。虽然寒酸,但这在丞相府的拜访者里也不算少见,就问来人的名字与官职。不料那人正要答时,忽然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沉默良久,终归是一言不发。侍卫再三询问,等得都烦了,又干脆打发他离开。不料这人下了台阶后,牵着马又不愿离去,就在府门口枯站。
刚好那日赵丘来府中向陈冲求问,路过府门时,觉得那人的身形十分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又跟侍卫闲聊了几句。结果侍卫说了此人的奇怪言行后,他再转头细看,顿时恍然大悟,指着那人说:“含贞,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来信说一声!”而后又对侍卫们说:“你们快来见过公子!”
侍卫这才明白,原来来人竟是丞相陈冲的长子陈璋!只是他在北府从军四载,从无一日回府,而这几年间,陈冲身边的侍卫又换了一批,自然也没有人识得他。但为什么他不主动报出名号呢?侍卫们都很奇怪。因为陈冲平日缄口不言的缘故,众人并不知道丞相父子失和,最后只能无端猜想道:大概是公子离家多年,一时近乡情怯吧!
赵丘陈璋进了府邸,抬首就撞见正在石泉边修枝的董白。
董白倒是一眼就认出了陈璋,一时非常惊讶,随后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放下手边的海棠,立身缓步走来问:“何时回来的?就你一个人吗?你走得时候不声不响,我还十分惦记阿彩呢!”又说:“你小时候和陈时一起来我家玩,就像是昨日一样,现在都已这么大人了,时间过得真快。”
面对着继母的善意,陈璋有些手足无措,勉强应承了下来。但他无法称呼董白为母亲,便以董白曾为外公蔡邕养女,称呼其为小姨。
董白见他一身风尘,像是过路旅人的模样,又问道:“这次回来,在家中待几日?用过膳没有?赶路很累吧,你先去准备沐浴一番,我给你备了几件新衣在家里,正好可以换上。”
陈璋听到这些殷殷之语,不禁一阵汗颜,他忙低声说:“不用小姨操劳,我待不了几日。这次只是来看看,我已经在白马寺约好了住处,这次只是想回来看看……”但看什么呢?他说到这又打住了。
董白却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首说:“含贞,再怎么说,他是你的父亲,你也是他的儿子。你不能不去看他,他也不会不认你。人生在世,只有血缘是斩不断的,你总该先去看看他,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都很寂寞。”她怕说服不了陈璋,又补充说:“况且,稚奴还在他房中识字呢。”
陈璋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他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对董白说:“那就劳烦小姨带路了。”
正走路的时候,前面渐渐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好似清风拂过杨柳,春雨湿润草芽。陈璋听得出来,这吹奏的是楚辞曲调,是由屈原的《九歌》改编而来的,吹奏的人不肖多说,便是自己的父亲陈冲了。
董白在前面轻轻叩门,笛声就停了,然后陈璋听见门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像鼓声一样沉重又清晰。伴随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出现的是一张柔和却又古板的面容。
陈冲看见陈璋时,眼中露出一点惊色,但面容却丝毫未动,但打量陈璋一身风尘的装束,嘴角反而露出一些弧度来,他侧身让开道说:“外面天热,都进来说吧。”
陈璋进来后,看见一个小童正趴在案上,摆弄着一支草人,当然就是陈秀了。陈秀看见来者中有个陌生人,就转首问陈冲道:“阿父,这叔叔是谁啊?”
陈冲不答,转首去看陈璋,陈璋也说不出话,房中气氛极为压抑,还是一旁的赵丘打圆场说:“傻小子,这是你二哥啊!”
陈璋这才接过话,连声说是,然后上前从腰包中掏出包蜜饯,递给了陈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随后父子两人就端坐案边,打算说些闲话。可实际上,两人一落座,就感受到彼此之间巨大的鸿沟和伤痛,几乎让父子都感到窒息。两人该说些什么呢?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吗?是的, 两人都到了能够掩饰自己情绪的年龄,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至少在此刻,他们是能够假装和睦的。于是他们小心翼翼地躲开曾经的鸿沟,聊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
陈冲问他:“这次回京,是因为何事?”
陈璋说:“天子来诏,让我到京述职,下个月就调动去襄阳,说要把襄阳从南阳划分出来单独成郡,让我去担任太守。”
陈冲反应过来,这是刘燮开始提前做南征的调动了。又问道:“我听说你前年打了败仗,军中最重实效,不如此无法服众,你去守此重地,不碍事吗?”
陈璋答说:“是,但我也认识了些朋友,遇事不决,我就与大家一起商议,此后也就没出什么错了。”
陈冲听到这,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还是有几分满意的,他缓缓说:“能议事于众,博采众长,确实是不会出什么大错。但是战事毕竟不比寻常,有很多预料之外的情形,你自己也要有准备,敢于下判断才是。”
他们接着聊了些军务上的细节和国家战略,陈璋虽然说不上对答如流,但也算得上言之有物,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间。陈璋在家中吃了一顿饭,就向陈冲董白出言告别了。陈冲没有挽留他,放陈璋远去时,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万年在天之灵会想什么呢,或许这样也就可以满足了,虽然走了很长一段弯路,但至少现在看来,这孩子总算走上了正轨,可见只要多经历风雨,人总是能明白一些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