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灯
民国年间,贵州,G市,延龄镇。
这是西南深山里的偏远小镇,名字听上去一片祥和,实则暗藏玄机。因镇中异族擅养虫类与毒蛇,且不说常人不敢经过,就连长居此地之人都要绕行。镇外种植着长达50米的药草带,擅自走进者后果自负,而药草带的品类只有一种——重楼。
缠灯族素来人丁稀少,仅有族中几位长辈、二十几位土药师与十几个守卫。因常需调药试毒,身体多有损伤,故族中男子并不婚配,多从周边镇子重金物色养子、养女。旧时山区不喜女娃,有钱可收也乐于促成此事;男娃通常是病入膏肓、家人不得已送入镇中疗伤,但有一个条件——再不得出镇。族中对于擅自脱离族群或泄密之人,手段极为狠毒,或许这也是外镇人避之不及的原因之一。
每隔十年,族长更替之时,镇中土药制炼技术最好的几家便会举行惨烈的比药大会,人称缠灯医五家。只有被旧族长指定的虫类及毒蛇咬过并当场治愈者才算胜出,可执掌下任族长之位。每任族长都面临着一个祖辈遗留下来的问题——研究长生之药,然而传至现今,土药师们还在努力着。
来客
民国三十六年春,贵州,G市,延龄镇。
延龄镇倚山划界,范围虽广,但多为山岭密林、栽种些奇花异草,可用作生活居住的地方其实并不多。镇内建筑稀少且排列松散,从镇口到中心的一条大道直通议事堂,四周按五个方向各建了两排房屋,这样既方便聚合又利于守卫。平时,整个镇子都处于一种死寂状态,令人望而生畏。
外镇是入山进镇必经之路,因此素有往来的医家也承担着通风报信、联络外界等工作,还常会为族长带来从外乡收进的异类虫蛇。
这天清晨,由外镇医家秦武的女儿蝉音带来一位外乡人,此人目光如水、容貌俊朗,穿着一件月白长衫,风流倜傥,同小姑娘站在镇口等待守卫通报归来。这身装扮在此地甚为惹眼,若非医家领路,外人刚进入周边几镇便会被洗劫一空。对于外镇医家及缠灯族人不清不明又丝丝缕缕的联系,当地匪盗也多少忌惮几分,即便是个小姑娘也不敢妄动,毕竟谁也不想惹上缠灯族,不明不白地暴病而亡。
蝉音虽然才十四、五岁,却生得很有缠灯族人的韵味,眉眼中的妖媚已见雏形。从小跟着父亲秦武来往延龄镇,虽非族人,虫类蛇类也了解得七七八八,可以制些简单的土药了。这样的姑娘独自走在山林里,常有歹人前来侵犯,小姑娘不知深浅、直接放蛇,几次引得歹人袭扰外镇,镇民叫苦不堪。后来,秦武突生巧思,为其制作了彩蝎发带,以小巧的干蝎附彩、系于发边。这样一来,不但昭示了医家身份,反而还成了外镇医家女儿们的爱物,人人动手参与制作,掀起了不小的一阵风潮。
“公子请!族长已经在七叶堂等您了!”守卫打开铁门,将他迎进镇来。
“稍等,”蝉音拦住了年轻人,“他哪能就这么进去?你们的避蛇药呢?我爹说了,这可是远来的贵客!”
“进去另有人招待,我只是个传话的。”
“不行,万一有个闪失,我可吃罪不起。”
“蝉音,一听就是你,小姑娘别那么大火气!咦?这彩蝎发带自己画的?好看!”来人正是五大土药师之一的金家公子金兰。缠灯医五家分为金木水火土,在族中根基最为深厚,也承担着与外镇往来与联络的重任。
“盛家公子!未能远迎,见谅!在下金兰,镇中土药师,这颗缠灯避毒丹吃下去,镇中毒蛇与毒虫不敢伤你半分。”金兰递过一个黑色的蜜丸。年轻公子看了看蝉音,对方对他点了点头,随即二话不说吞入口中。
“金公子,在下天竺四姓族人盛泉。事情紧急,耽误不得,我们快进去吧。”盛泉仔细打量了这位年轻人,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眉目清秀,犀利的眼神中有一丝狡黠,若非带些笑意,此人必然面相凶狠、性格凶残。
清晨的街道安静得很,路旁每隔几步就有几个方口木箱,偶然从旁经过、探头看看,里面都是盘在一起的毒蛇或成簇毒虫,盛泉不禁打了个寒战。只因提前吃了避毒丹,全身散发出缠灯族人的气味,毒蛇虫类便纹丝不动,若贸然入侵,还不等守卫前来,来人已被百余条毒蛇与无数毒虫噬咬而亡。金兰走在前面,步伐紧而快,盛泉跟着他,不禁暗想,外出迎接之人尚且如此,族长想必更难应付,可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又生出一阵欣喜。
或许是初次见面的生疏,即使二人同为年轻人也并无更多交流,三人一路走到位于镇中心的议事堂——七叶堂,族长已在此恭候多时。
“盛家公子到!”金兰扬起声调通知了盛泉的到来,蝉音则自觉等在堂外。
“盛家公子,我听秦武说了你的来意,本是打算拒绝的,但此番不远千里特地赶来,想是没其他办法了。”
“族长,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说来惭愧,我与一女子两情相悦,愿定终身,但前几日经族人查证,她原是天外一姓鸠氏族人。两族间虽有恩怨,但我会妥善处理。”
“族长同意吗?”
“我会表明非她不娶,但此行是为另一件事。”
“哦?请讲!”
“族人探得,鸠氏受天竺王派遣追杀我族时,对他们下了梵咒,不光如此,是以天竺独有的褐背盘虫附咒种于人心,因此凡其族人定期就要忍受咒噬之痛,其实是……”
“明白了,褐背盘虫寄居人心本就会定期噬咬,又借助梵咒增强了效力,想必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族长想了想,“褐背盘虫乃旧时天竺独有,早已绝迹,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毒虫不可怕,缠灯族人世代与此打交道,但我们很少插手外界之事,只恐怕……”
“不是帮忙,是交换。”
“交换?”
“此言或有冒犯,私下听说缠灯族人世代研究长生之药,我可助您一臂之力。”
“说来听听。”族长、金兰都被吸引住了。
“我们天竺四姓族人掌握着天竺梵咒,凡潜心修行之人,具备一定内力后即可永留青春之貌。若您与族人同意,我今日便可将梵咒修炼心法传授与您。我是谎称去外地跑生意、瞒着她来的,不可耽搁太久。”
“好,我代族人同意了!明天金木水火土五家土药师的长辈与后生都随你前去。至于毒虫能否驯服,我们后果自负。”
***盛泉半日内向族长、五家长辈与后生传授了梵咒心法,次日一行人便启程前往中原。他心中认定的未婚妻季霞此时已恢复记忆,正考虑着如何更快积蓄内力、恢复修行。***
逃亡
民国三十六年春,山西,I市。
从盛泉借口外出跑生意忽然离开,季霞即心存疑惑。她本多疑之人,会因他人一句无心之语,带着年幼的弟弟连夜逃往其他城市。
千辛万苦找到首家人下落,又按父母之言恢复了过往记忆,但毕竟身旁都是四姓族人,心中总是忐忑不安。虽然盛泉对她情深意重、宠爱有加,自己也对东躲西藏的生活日生厌倦、希望安定下来,可季霞明白,掩饰只能维持一时,日久必定会被发现,彼时后果难料。何况弟弟还寄养在附近的婆婆家,变数太多。左右盘算,她还是准备逃走。若不是盛泉出行前再三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她恐怕已经不辞而别了。
盛泉回来后,身边出现了不少衣着奇怪之人,此事又让季霞疑心重重:衣着艳丽的少数民族服装与中原地区蓝灰黑的底色格格不入,曾听说四姓族人中有些为避难逃进了深山密林,莫非此行是专程去请族中帮手、联手对付她?要赶紧想个借口离开,焦急中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
“霞妹,你看我带了什么,”盛泉一路说着走进了盛家偏院,“去跑生意经过码头,买了这旗袍,你穿上一定好看。”
“泉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看这回还带来不少朋友呢。”季霞暗暗打探着。
“哦,那是我父亲的朋友,来探望他的,在火车站碰上便一起过来了。快穿上试试,这颜色特别衬你。”
“稍等,桌上有刚沏的茶,”季霞拿着旗袍走进里屋,片刻走了出来,直奔镜子、左看右看,“这颜色真漂亮,面料也好。”
“我看有姑娘穿了这件,心里就想,霞妹穿上一定更漂亮,特意打听了去买的。”盛泉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不如取你那对榴花耳坠配上。”
“我找一找。”季霞翻着自己的首饰盒,最里面便是这对榴花耳坠——其实是母亲的遗物,她只在见盛泉的那天戴过,却不想他记得这么清楚。
***在盛泉的心中,季霞的美貌超越了一切,甚至她的离奇过往、与族人的矛盾,自己都能接受,也愿意为她冲锋陷阵、出面解决所有难题。听到季霞打听缠灯族人,便得知了她的不安,于是打算先稳住她,过上几天再告以实情。
如果她知道此行是为了消掉咒噬,会不会很感动,感动到以身相许?想着想着,盛泉轻笑了一下。***
“怎么了?”戴上耳坠正照着镜子,听盛泉笑得突然,她心中一紧,警觉地转过身来。
“没什么,太漂亮了,忍不住想,谁家小娘子这么俊俏。”盛泉澄澈的目光中满是笑意。
“听听你说的什么啊,流氓。”虽然口中这么说着,却明显很受用,她离开镜子向盛泉走了过去,小别重逢的二人目光越发炽烈,急切向往着片刻温存,慢慢盛泉把她放到床上,翻手松开了床幔。
纹尸
民国三十六年春,山西,I市。
虽然父母百般询问,盛泉坚持不说,也只能先以治疗为主。精明的族长早已猜个大概,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抓住那个季姓女子,当得知她实际为鸠氏族人,更是悔不当初。
“泉儿,你糊涂啊,以为不让族人告我就能瞒天过海吗?”看着气若游丝、老态毕现的盛泉,他抹着眼泪,“四姓族人中数首家最为活络,一直为族人提供各路消息,这说出去,真是让我丢尽了老脸。”
“父、父亲,别怪她。”
“唉,不成器的东西!”父亲气得骂了出来,“我已经发出宿符令,四姓族人都会帮忙寻找鸠霞,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别、别……噗——”盛泉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射而出。
“族长,缠灯族人准备返程了,特来辞行。”族长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无奈得直叹气,此时管家走了进来。
“这也是你干的好事,天竺梵咒世代承袭、不得传授外人,你的家规就为这女人都扔到黄河里了。”说着抬了下手,示意管家请进缠灯族人。
***缠灯族人还未履行自己的承诺却逢突变,长辈建议不要插手、尽快返回,以免节外生枝。金兰作为首次迎接盛泉之人,由他来辞行再合适不过。***
“族长!我们连扰数日,又赶上您府中大事,一点帮不上忙,实在惭愧。今日特来向您与盛公子辞行。如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金兰依旧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
“好,代我向族长问好。你看看泉儿吧,唉。”
“一定带到!”金兰点了下头,走向病榻前的盛泉,忽然他大叫,“不好,纹尸虫!”
所有人都被他叫得一惊,甚至已经走到门口的族长又慌忙转过身来。
“快,一定要赶紧给他补内力,不然等纹尸虫的图案画完,他就没命了。”
“什么是纹尸虫?”族母焦急地问。
“你们族人寿命长,恐怕不了解,但我们缠灯族人惯于以身试毒、死伤无数,常会见到。这是一种附着在将死之人身上的红色小虫,散发着腐尸味道。虫子很小,极易被忽视,且杀死又会重生,不断杀死不断重生,等它自行画完一个骷髅形状,此人就回天无术了。”
“啊?可有什么办法?”族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病因不同,治法不同。听说公子是被人吸尽内力,那只有尽快补内力了。我随身带了一包延龄正魂散,是我们族人的秘药,冲好喝下去可暂消纹尸虫、趁机补充内力,之后每两个时辰补一次,慢慢来,他现在身体太虚弱了。切记,他被吸走多少,就要补入多少,不可多不可少。”
“好,那我来吧,我这把老骨头,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我再去找缠灯五家长辈寻些延龄正魂散,事出突然,恐怕每人也就带了两三包,再拿来五包便可助公子度过凶险。我去去就来。”
“劳烦了!”族母对跑出去的金兰深深鞠了一躬。
喝过缠灯族秘药,盛泉的气息明显平稳了不少,趁精神正好之时,族长为他补了内力。
金兰再来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族长,情况怎么样?”金兰由管家直接带了进来,同来的还有金姓长辈。
“按你说的,补过一次内力,正睡着。”族母连忙回答。
“我来看看,”金家长辈站到前面,把五包延龄正魂散双手呈给族长,“纹尸虫已经消失了,但看样子损耗的内力伤及五脏。我们缠灯族人说话直,您别见怪。”
“但说无妨,说了我们心里也有个底。”
“这后生恐怕补过六次内力,身体也难以彻底恢复,除非……”
“除非?噗——”正说着,族长口中喷出鲜血,倒在地上、头痛欲裂。
“怎么回事?刚才补完内力有何异常?”金兰问周边的人。
“好像大汗淋漓,休息了好一阵子。”族母回忆着。
“不好,之前盛泉说过,鸠氏族人有天竺王亲自下的咒噬,恐怕这是会随血液流动的。公子莫非已经和她私定终身?”
“不要怪她,”盛泉强撑着半坐起来,“也不要再补内力了,任我自生自灭吧。”
“这怎么行!”族母哭了出来。
“母亲,您还不懂吗?凡是为我补过内力之人都会被殃及,永远受咒噬折磨。”
“还需补五次内力,都由我一人来吧。”族长挣扎着说。
“夫妻同命,我陪你。”族母拉着族长的手,两人对视,眼中闪着点点晶莹。
“即日起,管家盛天继任天竺四姓族人首家的族长,掌管族中一切事务,执掌蓝色宿符令!”族长心诵梵咒、调出宿符令,一道蓝光化为圆环附在管家盛天的掌中。
“族长!”管家忽然跪下,紧接着听到消息的族人们都纷纷跪在了外面,送他们的老族长最后一程。
喝过六次缠灯族秘药,又补过六轮内力,盛泉恢复了正常的气息,面庞也脱离一片惨白、慢慢着些了血色。经过几日交往,族人已经和盛泉熟络很多,钦佩他慷慨传授梵咒的气量、为爱情甘闯异族的勇气,同时也对其突发的遭遇唏嘘不已,特命金兰拿出族人补元气的参还露,以期盛公子尽快恢复,他们也好安心启程。
一旁的族长与族母已精疲力竭,他们自知大限将至,叫过盛家直系的几位兄弟,嘱咐他们:如未来娶妻,定要查明身份,鸠氏人过于狡诈,切不可再有关联;如无合适的四姓族人女子,亦可选外姓,天竺四姓的没落已成定势,不必再强做挽留,此后平凡度日即可。二人看了看尚在昏迷中的盛泉,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金姓长辈与其他族人离开了盛家宅院,经与新族长商量,留下了金兰为盛泉继续治疗、直至恢复;对缠灯族人,他则表示,金兰甚为聪颖,可继续习得宿符用法、振兴族中,如日后找到鸠霞,也可履行族中承诺,助盛泉一臂之力。
“金兰,跟着盛家公子好好学,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金姓长辈嘱咐着金兰。
“我什么时候回去?”
“不用回来了,族长那边我来交待。”
“族人是不许擅自脱离族落的,您放我走,岂不是要受族内严刑?”
“不必担心!我耽误的年华太多了……早些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您有求死的念头?为什么?”金兰有些不解,族规虽严厉,念在他是缠灯医五家之首,怎么也能留条性命。
“不必打听了。”拍拍金兰的肩膀,金姓长辈转身走了。
民国三十六年春,贵州,G市,延龄镇。
缠灯族人回程途中,行经外镇,在医家歇脚。金姓长辈悄悄把秦武叫了出去,在山林里,二人密语良久。
回到延龄镇,族长听过金姓长辈的解释,虽不满意,却也无可辩驳。褐背盘虫的吸引力依旧很大,如能再度繁殖或入得药中,对整个族落都是莫大的贡献。他免去了对金姓长辈的族规惩罚,仅要求再研制出一种新土药。
不久,金姓长辈在试药中不幸身亡,众医家束手无策。按族规,停尸五天才准送出外镇发丧,秦武等到时日,帮忙料理了后事。
<过了很久,有外镇人在东部小城见到一位老人很像金姓长辈,细看之下又年轻许多,迟疑中,人已走远。老人提了些蔬菜,身旁有位衣着艳丽的阿姨,二人在小城里慢慢走着,很是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