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怀念着我家的那辆小推车呢。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辆小推车是我家的寄托与依靠。母亲用它推着我,迎着朝阳下地,伴着落日归来。我们走过田间的路径,穿越小村的巷子,一路上欢声笑语。笑声充满了身后的一行行脚印。所以,小推车承载了我童年的许多欢乐,充实了我们素净又平淡的光阴。并让我真切的感受到,在今生今世里能与这样一件普通的物件相依相伴确实是一种幸福。

    一直怀念呢,是因为少年时期的一个意愿,就是要把小推车带到我可以到达的任何地方,或带到某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里,让它也感知到炫丽多彩的世间与更加广阔的天地,或让更多的人们看到它、知道它的故事。是啊,让更多的人们知道,如此简单的一辆小推车,是怎样繁华了一个儿童的花季,灿烂过一个少年的时光,又是怎样推开了一家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为意愿没有实现,所以我才念念不忘一直回想。而小推车的故事,也就成了一种忘不掉却又想不起的心事了。直到小推车早已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多年以后,我才想到,如若书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们读到、了解到这些,也算是小推车跟随着我,到达了我可以到达的地方,走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城市,从而了却了意愿呢。

    当初有过这个意愿时,我认为我可以到达的所有地方,也仅是从高庄的西边到高庄的东边,不会走离高庄多远。所谓的灯火辉煌,仅是一种想象,是偏远村庄的孩子对未来岁月的憧憬。那时的我们生活清贫,眼界狭窄,再广阔也不会超越了高庄的地界,再辉煌也就是晚上亮起的灯光。所谓的远方呢,仅仅是脑海里记住的一个词汇而已。

    只是多年以来,奔波度日,偶尔想起这个意愿,也会轻轻的叹息一番,虽有遗憾,只能如此。因为伴随小推车一起想起的,还有另一种成分:即清贫与困苦,说挣扎与艰难也恰如其分。每每深思,便心生酸楚不能自持,只好作罢。当然,清贫与困苦是一个时代的沉重话题,是大华民族半个世纪的苦难历程,也确实给我或我们这一代留下心酸与哀叹的经历,自然就不愿再次提起了。而如今的时光,人间已容光焕发,世事也神采飞扬。我的心景自然明亮了许多,温暖了许多,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来对抗心痛,来缓解因此产生的悲哀与伤感。这才静下心思,娓娓诉说起小推车的故事。我曾经以为,因悲伤太过沉重,也许我永远不会再提及这段经历,可是又因了小推车给我们带来了欢乐与幸福,让我心存感激,却又不曾忘记它。也因此产生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意愿,带着小推车到达我可以到达的任何地方呢。

    但现实的沧桑变化,时代的东海扬尘,如今的我却是满怀对过往的一种怀念,对曾经的一种追忆,还有那份深深的留恋,写下了我家这辆小推车的故事。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小推车叫小土车,这是当时的普遍叫法,或是一种亲切的昵称,祖辈们都这样称呼。它有一个小小的轮子,上面支承起一个平板,平板上伸出两个把手,推动把手便可以轻松的行走了。人们沿街串巷,通路过桥,甚是方便。确实省却了不少的体力。兴许开始是推土用,兴许是样式太过于“土”的不行,才叫作小土车。长大之后,我才明白其正规的名字该叫小推车,并非载物,也并非结构,只因是使用的形式。

    为确定曾是这种称呼,前几天我还侧面的问过母亲,说:咱们家的那辆小推车,您还记得么?母亲想了想后回答:噢,你是说咱家的小土车啊,怎么不记得?开始时我可是爱惜,后来有了地排车,就把它放一边了。再后来用的次数少了,光放也放坏了。我才知道,小推车确实叫做小土车,小土车也确实一样留在了母亲的记忆里。

    听母亲讲,我家的小土车与我同龄,是舅舅送的。在我出生有八九个月的时候,因许久没有吃到点有油星的食物,母亲便一手抱着我,一手领着哥哥,后面跟着姐姐,去了外婆家。进了家院后,舅舅正用沙纸打磨着一辆崭新的小土车。母亲说:当时我可是羡慕呢,心想着我要是有这么一辆多好啊。母亲对我说:当你看到这辆小土车时,就用力挣歪着要坐上去。你坐过你大伯家的小土车,坐上就不下来,我就把你放在上面坐了坐。母亲说:待咱们吃过饭要回来时,你舅舅也打磨好了。我顺嘴说了一句:唉,我要是有这么一辆该多好,去队上领点东西也放便,出个门推着小的也省力呢。母亲给我说这话时,眼里噙着泪水。

    那时的农村是以生产大队为主的集体作业模式。麦收或秋后,会分一些粮食,就是一些小麦、玉米或大豆等食物;到了初冬,也分一些胡罗卜、煤炭等物品。按照每家每户的人口或工分等情况,称量后一堆一堆的排放好。每次都是在生产队的院场里分配。院场是生产队开辟的一大块空地,专门亮晒、分发物品用。还有一间大的场屋,里面放置些农具。门外放着一个地镑。分配也由生产队的队长与会计坐阵称量。每堆物品的上面压着一个纸条,写着户主的名字。分配结束后,各家各户找到自己家的那一堆,装入麻袋带回即可。我队的院场在村大东边,我家在村最西边。惯通了整个高庄。所以,每次分配物品时,都是母亲背着麻袋回家,有时还得抱着我,很是费力。若借用邻居家的小土车来推,则很晚才能结束。母亲曾说:每到分东西时,我心里就犯愁。所以,母亲就很想拥有一辆自己的小土车。

    母亲跟舅舅也是顺便一说,谁知舅舅笑了,说:姐,这一辆就是专门给你打的,你若领点粮食啊,就把孩子放车上一起推着走,省力。本想今天打磨好了把手,明天一早给你送去呢,正好你来了,就推走吧。姥姥也说:是的,说好是给你打的,已打了四天,就剩打磨把手了。舅舅还摸了摸把手,说:可以了,很滑溜,不划手了。母亲喜出望外,眼里闪着光芒,说:那个,我要是推走了,你怎么用啊?舅舅说:家里还有木头,也有个小车轮,我抽空再打一辆就行。母亲甚是高兴,前前后后的看了好几遍,还把我放在小土车上试着推了推。母亲开心的笑,说:可是好呢,可是如我的愿了。我家大嫂二嫂都有,分点粮食我都是等他们送完了,才能借来推一趟。这下好了,也不用再等了。我早就盼着有这么一辆了,你看啊,高低正好,可如我的心意了。

    舅舅说:小苦刚满月那阵子,我就想啊,送个什么物件好呢?一下就想到小土车,本打算打辆地排车的,根本买不着车轮。先打辆小土车用着吧,出门或下地也顺手。只是吧,小车轮也是近几天才买到,这个可不好淘换,我一下就买了两个,防备着若一个转轴不好使,再影响了你用。我按之前试试了,这个轮很灵巧。你推走吧,算是送给小家伙的礼物。舅舅还爱惜的捏了捏我的脸蛋。可我一直“吱吱呀呀”的挣歪着往小土车上坐,母亲就把我放上,推回了家。

    舅舅本打算推着我、哥哥与姐姐,送我们回家。母亲没让。

    我们到家的时候,在大门口遇到一位逃荒的妇女,脸上很脏,穿着破烂。衣服成条成溜,勉强遮体。她可怜惜惜的向母亲讨口吃的。母亲就把家里的熟地瓜拿出来给了她。她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吃。倒也没有忘记说声谢谢。之后又说:我有些累了,在你家的大门底下休息一会儿。母亲同意了。

    母亲放下小土车后,便忙着洗了全家人的衣服。母亲的,姐姐的,哥哥的,还有父亲留在家里的褂子、裤子,虽不是新的,也能再穿一段时间。因洗的晚,没干,睡觉前母亲也没有收到屋内,就在院子里的杨条上晾着。

    到了早上起来。母亲发现所有的衣服全没了,一件也没有了。大门敞开着。母亲说:肯定是逃荒的妇女拿走了,看她的衣服破破烂烂都遮不住身体了,也挺可怜。又说:拿走就拿走吧,还能再穿一段时间。母亲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并抻头朝街上望了望,心情沉重的说:本想着看看她还在么,好给她拿些地瓜吃呢。又叹口气说:唉,也是穷苦人,若张口讨要我也会给她几件。突然,母亲大声喊道:哎呀,我的小土车呢。待转身看到还竖在墙边时,才放了心,说:可吓死我了,别介再把小土车给咱推走了,你舅舅刚刚给咱打的,我还一次没用过呢。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平复了心情,说:真悬啊,你看大门开着,要是把小土车给推走了,可不苦死了。不行,不能放在院里了。

    母亲巡视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存放小土车的安心之地,干脆就放在西屋里。母亲还说:就算不怕丢,下雨的时候再淋了,木头也会腐烂呢。那时候西屋里也没有什么大件,很空荡,有辆小土车倒显得很是满当了。母亲放好后,说:这样挺好,还能顺手放置些锅碗瓢盆。

    从此以后,小土车就与我们有了一样的待遇,一直住在西房里。

    再之后,生产队分些玉米、胡萝卜及黄豆之类的粮食,量少时,母亲一趟就行。若多了,母亲就分批装袋,一起推着我一趟一趟的往家里运。剩下的让姐姐与哥哥在院场里看着。不着急也不忙慌。母亲说:有了这辆小土车,我心里可宽松了,分再多的东西也不愁了。还说:那时你们都小,你不知道,我一趟趟的往家里背,每次背的又少,背好几趟不说,还得把你们叁全放在院场里,我那个不放心啊,一步也不敢慢了,不敢歇着,生怕有个闪失。院场里来来回回的人多,也不定谁就会踩到或磕着你们呢。这会儿好了,我心里可是宽敞,可是有空,也踏实了。这个时期,我父亲在外地教学,一周或二周才能回来一次。家里的事情一点也帮不上。所以,这辆小土车就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

    为此,母亲还立下规矩,只准推粮食,顶多再推些玉米秸、地瓜秧或棉花柴之类的柴禾,做饭用。绝对不能推土、泥及垃圾等。每次用过之后,也是清扫一遍,放在屋里。如果有人来借用,母亲都会笑嘻嘻的问:推什么啊?可不能推土或垃圾呢。知道了推送的物件后才肯借。所以,乡里乡村的人们都知道,我家的小土车金贵,娇气呢。

    关于小土车的构造,长大后我认真的观察过。先用四根方木条横竖交叉做成井字,两个井字并列,中间安置上小车轮。在两个井字的上面再用木条支成起一个平整的面,面的中间延伸出两根长木棍当把手,后安上两根木棍当腿。两根腿与车轮的触地点正好组成支撑面,便成了一辆平稳的小土车。构造极其简易,做工也不复杂,但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能够准备好合适的木棍与木板已属不易,再买到小车轮更加困难,或者也不是随随便便能买得起呢。这便是小土车不能普及的重要原因了。所以,在当时的条件下,若家里有辆小土车,不仅是富有的象征,也是奢侈的表现,更是值得骄傲与炫耀的事情,幸福感立即爆棚。当年我舅舅担心着一个轮子不好使,一次性买到了两个,也证明了舅舅的诚意与爱心。我后来听说,光这两个小车轮的费用,舅舅得运输一个月的物资才能挣够,我更是感激舅舅的这份亲情了。

    以后的日子,我、小土车与母亲就形影不离。母亲出门就把我放在小土车上推着,不再让姐姐照看。原因是,有一次我一直哭,姐姐提着我的双脚,头朝下悬在井窨口上,吓唬我,被下地回家的母亲看到。可巧不久后就有了这辆小土车,母亲就时时刻刻的把我带在身边了。

    母亲说,每次推着我下地后,就把我与小土车放在田间地头,好及时照看到,或者我哭闹时,能第一时间抱起来哄。母亲说,那时你可乖,可听话,放在小车边,随便放些纸片,就自己玩,有时还跟小土车说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这是把小土车当成玩伴了。我当然没有了丝毫的印象。只是没有想到,我还有把小土车当成玩伴的时候。是啊,不论何时何地,有了玩伴总归是件欢喜的事情。能够给自己找到可以开心的营生,也是件不错的事情呢。

    有一年春天,天气暖了,大地绿了,杨树发了芽,柳枝吐了絮。黄昏时分,母亲推着我来到村外的小河边,在一棵柳树旁停下。母亲轻巧的折断一根枝条。柳皮已泛起绿意,绿盈盈甚是清新。母亲轻轻捏动,柳皮与骨枝分离,然后抽出骨枝,剪齐柳皮。又轻轻的捏扁头部,在嘴里咂吧几下,试吹几次,一根清脆悦耳的柳笛就诞生了。之后又做了一个。我与母亲各自吹着柳哨。母亲吹出的声音浑厚、低沉;我吹出的清脆、尖细。两声音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传遍了田野,传到了小巷。仿佛我们把所有的欢乐,都集中在响亮的柳笛声中,传向了远方呢。

    春暖花开,绿色正浓,在村外的小路上,我与母亲吹响柳笛的画面,就留在了我的脑海之中。每每想起倍感温暖。柳笛吹响了我们欢畅的心情,吹开了遍地的绿装,吹亮了前行的方向。万物生长,一路芬芳。

    而对于小土车的爱护,母亲也表现的淋漓尽致。有一次父亲磨面回来,把小土车随手放在院内。母亲在屋里干活时,突然发现没了小土车,便大声喊着父亲问:你回来了,怎么没把小土车推回来,你放哪里了?父亲说:这不么,在院里呢,一会儿还用。母亲生气的说:还用,还用,还用时不会再推出来啊?又不费劲。母亲看到了小土车才放心,便推到屋里,还念道着说:推屋里又不累,你真不是个样。这是母亲批评父亲的口头禅。父亲便笑,说:你看看你,不就晚了一会儿往屋里推么,还挨了批,小土车比我都重要啊。母亲白父亲一眼,说:当然比你重要了,这是我推着小儿子随时就可以出门的宝贝,你在家呆不了三天二早上,还敢跟我的小土车比重要?母亲还说:这辆小土车,推开了我眼前的一片光景呢。这也说明了,小土车在母亲的心中确实很重要。

    那时的农村,每逢麦收之后,田间都会遗留下许多的麦穗。当时生产队有明确规定,是不允许任何人来捡拾的。因为是粮食,是活着的根基,倒也没能制止了遍地捡拾的人们。为了不被抓到,人们往往是晚上,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的前去刚收割的地里捡拾。这是公开的秘密。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倒也想去,因放心不下我,一次也没去。母亲说:现在能吃饱了,也不在乎吃多好了,不能不顾及俺小儿的安全呢。母亲说:你六岁那年,我看推着没问题了。人家都去捡,我也想去,就与你常婶商量着一起去了。

    母亲说:一天的半夜,也没个表,不知道几点,你睡得正香,我拉起你来,穿上衣服就去了。开始你还迷迷糊糊的睡,到了地方就醒了。在米山根下,很远呢。母亲说:我们先观察好确实没有人看守,才放心的走入田间,趁着月光,一颗颗的捡拾,可不少,光麦穗就捡了一大布袋。你就在路边安静的呆着,不哭也中闹。唉,这会儿想想,也挺心酸的。穷苦的人家,再不出点力,还想过上好日子,哪能行啊?

    母亲所讲的这些,我自然没有任何的印象。我问母亲:大晚上的,能看见么?母亲说:那时的月光可是明亮,能看到的。我这才有了些轻浅的印象,是有那么一轮皎洁的明月,一直照耀在我的心里。月亮高悬在天,月光晶莹明净。母亲用小土车推着我,我爬在上面用手抓着布袋。母亲还悄声的问我:这样得劲不?我说:得劲。母亲说:坚持一会儿就到家了。我们还不敢从大路上走,只能沿着后沟回家。这里遇到人的机率低。待下沟上沟时,母亲都是先把我抱着放在前面,再返回推下或推上小土车。上了后沟就是我家。这样才放心。

    所以,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听到小车轮“吱呀、吱呀”的声响时,我都能想到那天的晚上,母亲轻手轻脚的动作,我们悄悄说话的声音,还有静谧时刻吹来的风,以及月光下周围黑洞洞、空荡荡的夜色。

    母亲说:不久之后,我就把捡拾的麦子磨成了面。母亲说:吃面时我还特意的品尝了一下,嗯,确实不一样呢,有种特别甘甜爽口的意味。又说:这当然是错觉了,与生产队分配的麦子没有两样。我听明白了,因为是辛苦劳作后换回的额外收获,自然也就多了一份额外的甜蜜呢。

    到了秋后,生产队刨完了地瓜,待家家户户的地瓜片晒干都收回,大家也会到田地里再翻挖一遍,挖出遗留下来的地瓜。我与母亲也做过这种事情。这得下午去了,晚上看不见。到达以后。母亲负责翻土,我负责捡拾。有时一个下午就能翻到一大筐。若发现有白皮红瓤的地瓜,母亲就找个水塘洗干净土,用手把皮剋下来,我们就吃。红瓤地瓜就是甜,也脆生。夕阳西下,大地苍茫,我与母亲一口一口吃着地瓜的面画,描绘出了一幅纯朴的田园风景图;而我们欢快的笑声,甜蜜了落日的余晖,也温暖了世间的清凉。

    但是,这种安静的时候很少,大凡此时都会有生产队长前来驱赶。这种行为也是不允许的。这时候,田地里若有人远远的看到队长,高喊一声:快跑啊。大家就提起筐,抗着锨,撒腿就逃。母亲也急忙垮着筐,抗着铁锨,往小土车旁边跑。把我放在小土车上,我紧紧的抱着筐,然后拼命的逃,还得向人少的地方逃。队长一般都朝向人多的地方追赶。只要不被队长抓到,捡拾的地瓜就是自个的。

    有一次,我们刚刚到家,还没喘口平息气呢,就听到街上有吵闹的声音,忙出门观看。是四叔快到家门口时,被队长抓到。二人各自抓着筐的一边不放,争了起来,地瓜撒了一地。气得四叔把手一松,举起铁锨朝队长打去。队长挨了几铁锨,落荒而逃。事后四叔也受到了惩罚。但我听到许多叔、伯们都暗自咒骂队长,说:都到家门口了,你还来抓,打的你轻,打死你才好呢。

    现在思想,这不能单纯的认为是捡拾麦穗或翻捡地瓜了,这是在捡拾一顿或几顿上等的美食,是多一次享受美味的途径。至于逃跑的过程,这是一段心酸的经历,一段不堪的往事,特别是被队长追赶着逃命的狼狈状态,更是让人酸楚悲哀。倘若一不留神被抓,工具扣了不说,还得倒扣工分,到了分配粮食的时候,自然就少了许多。所以,这是一段正常时期的非正常经历,是一段深思也不能透彻的人生阅历。按照常规,队长是正义的行为,有制度的保护,应该支持才对,而实事偏偏背道而驰了。所以才有了这许多仇恨的咒语。至于对错,无须计较,也无法计较。时代如此,若错全错,对又怎样?毫无意义的判定,越是清楚越是痛心,就让它随了岁月悄然消失吧。是啊,应该的事情非常多,但最应该的事情是活下去。所以,百姓们只好用自己的方式与方法,去判断界定其行为的正确与否了。

    而对于母亲在晚上去捡拾麦穗,或愉着去翻捡地瓜,因为是活下去的希望,是苦难岁月里的挣扎,在当时自然就隶属于努力的一部分了,我认为是正确的行为,所以这才敢于光明正大的诉说。自此以后,每当我回想起队长被四叔爆打的那一幕,都觉得非常解气。

    我赞美母亲的勇敢与果断,赞美母亲的胆量与智慧。据我所知,还没有那位农村妇女在夜深人静之时,去田间捡拾麦穗。这也说明了,我们家的日子太过困苦相当清贫,以致于为了一顿可口的食物,母亲也是拼了。按照母亲的话说,先活着再说,其他的也无暇顾及。倒也确实活了下来。

    至于那天晚上必须推着我一起去,母亲后来说:你还小,放在家我不放心,正好有了小土车,推着你也不累。能拾多少是多少呗,所以我听说米山下有块麦地下午刚收割了麦子,就推着你去了。傍黑天时保准有人看管,才等到半夜,与你常婶一起去呢,是有个伴儿,要不然也害怕。那次拾了可不少。只是苦了你,半夜里跟着我受罪。我说:我只记得,一天晚上,月光之下,您推着我,咱们还有说有笑呢,其他的全忘记了。

    关于小土车的故事,还有一件事情不能忘记,就是它能够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是距离高庄二十里外的矿区,叫五里垢煤矿。原因是,姐姐看中一双解放牌运动鞋,家里没有钱,母亲便让姐姐去集市上卖些地瓜。听说五里垢煤矿卖的价格较高时,姐姐就装了小半袋,用小土车推着,我在前面拉着,去了煤矿卖。我们七点多出门,走了一个上午才到。当姐姐询问着找到矿区的小集市时,正赶上职工中午下班,而许多摊主在收摊回家。所以有地方也有很多人,约么半小时就卖光了。我们黑天前回到家。姐姐一样把小土车上上下下的打扫了一遍,放在西房里,还说:今天多亏了小土车,要不然可卖不到这么多的钱。所以,到达五里垢煤矿,是小土车去过的最遥远的地方,也是小土车能够到达的外面的世界呢。

    大约我十岁那年,舅舅又给我们家打了一辆崭新的地排车,送来时,母亲还以为舅舅去往别的地方拉东西路过这里。当舅舅说,是给我家送地排车时,母亲惊喜的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知道,这正好合了母亲的心愿,母亲已念道很久了。舅舅走后,母亲还一直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舅舅又给咱打了辆地排车呢,又劳累你舅舅了。因地排车太大,不能放置在屋内,只好放在院里,但车轮必须放在屋里。为防止雨淋,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用塑料布盖着。若一次忘记,母亲就后悔不已。发觉后连忙说,多亏晚上没下雨,要是淋了多心痛啊。这种行为一直持续了很久。再之后,生活水平越来越好,家家户户的日子也富余起来,重新打辆崭新的地排车已不再困难,母亲若夜晚忘记盖雨布,才不再纠结不再上火了。

    但自此以后,小土车便没了用武之地,自然就放在院里了。有一次父亲说母亲:这会儿你也不担心你的小土车了,以前我放在院里,你看你那个不乐意啊,这会儿咋不心疼了?母亲慷慨陈词,理直气壮,说:那会儿什么年月,这会儿什么年月,能比么?日子过好了,打辆地排车也不再压手,我再那么心疼小土车干啥?改天我说弄就弄辆新的。父亲便说:对,什么时候你也有理,你也能把歪理说正了。母亲白父亲一眼,笑:看你哪个样吧,你本来就没理,你是找着挨批。

    后来地排车成了我家运输粮食、拉柴送物、收割庄稼及交公粮的主力军。小土车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再后来,小土车基本就归属于我所有,推着干一些零碎的活计,或运柴回家,或推着粮食去磨面等等。

    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仍一如既往的爱戴着这辆小土车,看到它就很亲切。有一次下雨天,我看到母亲只给地排车盖上雨布,而小土车就白白的淋着雨,我还心痛了片刻,并找来雨布盖上。于是暗自许愿,等我长大以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这辆小土车,让它跟随着我走遍我走过的各个地方,到达我能到达的辉煌城市,也让它见一见世面、开阔一下眼界,因为它是舅舅送给我的礼物,且与我同龄呢。其实,这想法也仅是在我的脑海里一闪,只是这么想了一下,并没有想过,我真的会走出高庄,走到了某个灯火辉煌的城市。

    再后来,小土车就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只能孤单单的立在小院的角落处,无人问津。天长日久,车轮没气了,也不再更换,木板老化了,也没有更新。我高三那年,老师让写一篇作文,内容是留在记忆深处的人或物,或让你至今怀念的人或物。我写的便是小土车,只是当时体会不到岁月的苍桑,无法感慨流年的无奈,仅平淡的记下了在艰难岁月里小土车带给我们的快乐与幸福。在文章的最后,我精心的写到:有了这辆小土车,一家人便有了希望,也因此推开了我们对生活的向往与幸福,让清贫人家的岁月倍感温馨,使悲苦人生的阅历弥足珍贵。没想到的是,老师竟给了我很高的评价,留言说:小土车给你荒凉的世界留下暖意的风景,给你叹息的生活留下简朴的厚重,让那些所有深遂的思想与哲理,都显的浅薄与纤细。希望小土车带给你的这份快乐与美好,永远的跟随着你,并充满你以后所有的旅途之中。忘记忧伤、奋勇向前,才是小推车带给我们的感悟,也是我们对待生活应有的态度。

    其实,我写的时候还真没有想到这么遥远,也没想过这么深刻,我只是认为平铺直叙有些单调,不想让老师感觉太过平庸,冥思苦想后才写出来的。那时小土车还在,我回到家后,还专门看了它。它就在西房破落的墙角边竖着,胶轮早已老化,只剩下生锈的钢架;立体交插的横竖方木,也腐朽的只剩下形状。把手也在,已爬满了从西房里伸出的丝瓜秧。

    关于清贫,关于悲苦,这只是一个阶段的经历,连简陋的小土车都能够代表了奢侈与骄傲,基本说明了清贫的程度。那个时期,并不是我们一家如此,是整个村庄都不富裕,甚至说整个社会都在清苦与饥饿之中。到了后来,可以用变买地瓜来改善生活质量时,日子基本摆脱了饥饿的状态,也就是地瓜有了剩余,若再想富裕到什么程度,就是小麦多点,多吃些白面而已。时代如此,也不必再为曾经的苦难而悲伤或叹息了。我能够心平气和的书写这段经历,足以证明我们现在的日子已富裕起来。至于那次卖地瓜得到的几块钱,母亲同意姐姐买了一双解放牌球鞋。之后,姐姐穿小了哥哥穿,哥哥穿小了我接着穿,以至于穿得鞋底断裂、鞋面也破烂才肯罢休。即是这样,我们也很高兴。一双小小的球鞋,便满足了一家人快乐的愿望,并成了一个总也诉说不完的幸福话题。

    之后我走出了高庄,到了广阔的世界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只要风光的走离家乡就行。而带着小土车到达辉煌城市的意愿,早已没有了印象。之后的许多年,也没有再次提及小推车的事情。有一年我从济南回家,正好路过我与姐姐曾经卖过地瓜的五里垢煤矿,立即想起了那天清晨迎着朝阳上路,推着小车,一路行走,一路奔波,又在傍晚才疲惫的回到家的情景。也只是想到了这次的经历而已。又有一次我与小侄儿一同回家,路过五里垢煤矿时,我自然讲起了此事。小侄儿不相信我们会推着小土车走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到家后,我在墙角处找到只剩下车架与形状的小土车,还轻轻抚摸着它,并告诉小侄儿说:当年我与你姑姑就是推的这辆小车呢。他彼感惊讶:啊?这么破的小推车,能推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也是奇迹了。

    小侄儿还悄悄告诉他爷爷,说:叔叔还抚摸着那辆破旧的小推车,恋恋不舍呢。父亲也仅是回答:别看破旧,却与你叔叔同龄。

    小侄儿只是不知,无论多么破旧的物件,或多么平凡的日子,当它与你的情感有了交融之后,便是一种留恋与不舍了。我轻轻抚摸的不仅仅是小土车,是我过去的岁月,是我曾经的欢笑与不愿失去的光阴。每个人,都有一种舍离的痛感,属于不能触碰的角落,让你为着因此的流失而悲伤。对于我,兴许是年纪大了,每当看到老宅、小院或旧物时,都会想起过去的许多时光,于是那段光景便鲜活过来,翻滚起来,让我重温着那段岁月里的纯朴或清欢。就因为那段时光不再重来,我才久久的不能忘怀。如此细说起来,这次便是我与小土车见到的最后一面了,心痛是今世彼此感知的语言,触摸是一生永不消失的挂念。不久以后,因为修整堂屋,清理杂物时,这辆小土车便彻底的消失在家人的视野里了。

    多年以后,我又一次路过五里垢煤矿,突然就想到了曾经对小土车许下的诺言,此时的小土车早已不在了,我还心痛了很久,也失落了很久,却是无能为力。

    小推车最终也没能跟随着我到达城市里,因为城市里根本没有它的存放之地。它也不能伴随着我走过所有的时光,因为它有它自己注定的轨迹与路径。有时我就想啊,所有的物件,只要在自己游走的时光里,安好静美的度过一生,便是它最大的慈悲了。生命也是如此,那些美好的过往与灿烂的欢颜,都会随了岁月与流年一同消失。因缘也是如此,让我与小推车有了这分纯真的情愫与牵挂。缘分至此,不知今生这许多的情愫与牵挂,可否换回来世的一次擦肩?

    小推车及小推车的时代已经结束,但小推车的故事仍在继续,它是一种精神,一种毅力,一种坚忍。它象一支飞往远方的箭,带着那些清贫岁月里的人们,一直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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