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翁来了!」邗沟之畔,一僮仆飞奔来报。
「白头翁也是你叫的?」司马衷笑骂一句。
僮仆年岁不大,十三四的样子,细皮嫩肉,齿白唇红,这会脸上带着些许惊恐之色,道:「白头翁身边跟着几个凶人,挎刀持弓的,眼晴老在奴婢身上打转,一脸淫邪。」
「你速速躲起来。」司马衷挥了挥手,说道。
僮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进了车队之中。
车队外站着不少军土,他们同样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僮仆。
僮仆眨巴着眼睛,都快哭了。
「臣苏峻拜见太子。」前方传来了洪亮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苏将军请起。」司马衷坐在那里,双手虚扶,同时细细打量这个人。
年纪不小了,当在五十以上。
五官周正,身形颁长,动作轻柔雅致,举止得体大方,似乎从小被规训过。
但他的胡须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略略有些凌乱。
眉头下意识皱着,似乎总有什么不解的难题,即便是在觐见太子的时候,依然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眼神更是复杂,既有自小到大读书所带来的忠正慨然之色,又有颠沛流离、遭人轻视之后慢慢积聚起来的愤薄失望之情。
这就是一个经历了乱世毒打,身上又肩负着沉重担子的军头。
所以,他四十岁那年就已心力交、满头白发,号「白头翁」。
有时候他会烦躁不安、喝骂他人,早些年还会自省,觉得此非君子之风,但现在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烂透了。
有时候他会对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制造痛苦,因为不这样就会让自己痛苦,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已经习惯了用「世道如此」来麻痹自己。
圣人所教,不能适应所有的情况。
有的时候,他还会对朝廷的态度恼怒不已。
虽然他知道朝廷有苦衷,江东大族更不希望看到他们南下,朝廷最终只能折中一下,将他们这类流民军出身的人阻拦在江北,但他依然很愤怒。
被种种复杂情绪拉扯着,苏峻满头白发、焦躁愤薄,整个人像是一座外表毫无动静但内里沸腾不休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而让这座火山稍稍冷却的因素,说起来十分可笑,竟然是苏峻青少年时代所接受的忠君爱国教育,但这又能维系多久呢?
司马衷不知道苏峻复杂的内心,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派头,
说道:「苏将军阻我西行,却不知何故?」
太子洗马陈达等人站在司马衷身后,静静看着。
苏峻默然片刻,只道:「祖约自兵力不足,这两个月屡次派人前来临淮、
淮陵、广陵等郡,招诱旧部,搬取军校家人。」
陈达眉头一皱,与太子中庶子沈桢对视一眼。
「哦?」司马衷有些惊讶:「为何兵力不足?」
苏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道:「许是邵兵大集,
他有所担忧。四月以来,祖士少将寿春三千土兵放散,人皆称贺。这三千人的缺,总要有人填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有点露骨了。
司马衷还在思考,常年带兵的东宫诸卫率们却脸色一变。
武人能不知道武人?
祖约就算还没反,肯定已经有过这种念头了。
这苏峻也不地道,说话吞吞吐吐,不肯交待实情,你内心到底有多矛盾啊?
这个人,怕不是又一个祖约,也不是很可靠。
「苏将军,你说祖士少会不会一—」
」司马衷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脸震惊之色,说话都不利索了。
「老夫亦说不好。」苏峻说道:「太子英睿,想必有办法试探。」
试探?对对对,试探!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同时也很感慨,果然还是要到下面来走一走啊。
建邺很多人轻视白头翁,说他好好一个士人子弟,却自甘下贱愿意当流民帅说实话,建邺的大老爷们清谈时慷慨激昂,仿佛天下诸事都非常简单,一如掌中观纹,他们看不起的人多了,比如梁帝邵勋。
但司马衷觉得,鹰扬将军苏峻还是很有本事的,眼光很毒辣,通过蛛丝马迹就判断出祖约可能有反意。
想到这里,他立刻着急了起来,决定派第二批使者入京,具陈苏峻所言。
这个时候,他又福至心灵一般,立刻说道:「苏将军,孤已决意上疏朝廷,
请置侨县。苏将军是青州长广人吧?或可于堂邑郡析地侨置挺、掖二县,将军意下如何?」
苏峻神色一动,问道:「此二县用来安置何人?」
「将军族人、部属,皆可落籍于此,占田、察举、征辟一如正郡。」司马衷答道。
苏峻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可算有了一件舒心的事情。
他手下有八千众,不少人的儿女就在江北出生,大的都十几岁了,却如孤魂野鬼一般,不知道归属何处,如今总算有个说法了。
他拜倒于地,大声道:「太子恩德,峻铭记于心。”
「将军快快请起。」司马衷说道:「且为孤说说祖约之事。”
「此事易耳。」苏峻说道:「太子可遣人至寿春,召祖约至广陵,问以灾情、河防。他若心中坦荡,定然前来。若心中有鬼,多半推托,一试便知。”
司马衷初听时连连点头,渐渐却有些脸色发白,忍不住问道:「万一逼反了祖约呢——.」
苏峻不悦:「世间哪有万全之策?」
司马衷曙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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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吴宫荒草之中,司马睿看着正在修的苑林,舒心了许多,于是吩咐在此置家宴,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
而在家宴开始前,他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太子遣人送回来的信。
于堂邑郡置尉氏、挺、掖三县没什么,本就是他开国后要做的事情,太子此举正合他意。
另外,琅琊王冲也懂事了许多。
方才他提议析丹阳江乘县地,置琅琊国,领临沂一县,以安置当年跟着他过来的千余户琅琊百姓。
二子都提到了置侨郡、侨县之事,说明他们用心了,司马睿很高兴。
但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忧心。
祖约真有不臣之心?
司马睿不是司马衷,他经验丰富,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朝廷这个情形,江北的那些军头们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反与不反都在一线之间罢了。
首先朝廷就不信任他们,不然为何不让他们过江?
其次朝廷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限制他们,他们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因此肯定会离心。
但忠心不足,不代表会反,这是两回事。
思来想去,渐渐忧心了起来。
「陛下为何如此忧愁?」贵嫔石氏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司马睿轻轻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啊。」
石氏轻笑一声,直接紧挨着司马睿坐下。
司马睿尴尬地扭过头去。
这个女人,当年跟他时还是个少女,落魄无比,只有一个兄长可以依赖。
那时候多稚嫩啊,一晃却过去快二十年了。
而今的她风韵成熟,浑身天然带着股肉腻的味道,前胸像是充满了气的猪,微一转身,就要触碰到他的脸。
敦伦之时,活似一头气力惊人的母豹子,让人难以驾驭。
十年前他就喜欢这点,十年后他讨厌这点。
「昨日,祖纳祖士言密报,其侄祖道重不见了。」司马睿悠然道:「渺有二子,长子在祖约军中,小子本在建邺,今却不见,你说去了哪里?」
「陛下当遣人责问祖家僮仆。」石氏说道。
「已经问出来了。」司马睿笑了笑,道:「原来数月前就被人接走了,恐已至寿春。」
石氏感觉汗毛竖了起来。
「你说朕是装糊涂呢,还是质问祖约呢?」司马睿说道。
石氏讷讷无言,暗叹太子运气还真不错,刚想抓他错处呢·—·
就眼前这事而言,她感觉非常棘手,怎么都不好处理。
「丞相怎么说?」石氏问道。
司马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信,道:「太子欲召祖约至广陵,朕否了。丞相说,或可趁着邵勋不克分身,集兵北伐。」
北伐是假,处理祖约是真。
王导的意见很明确:如果祖约没把家人及祖道重尽皆搬走,还可勉强容忍。
但祖道重已经被他暗中带走,且其悄悄在徐州搬取帐下军校家眷,则必有反意。
这个时候就不能装看不见了,因为一旦待邵勋平定凉州,且祖约准备完毕,
那么他很可能携寿春以降。
最好的办法,还是集结各路人马,以北伐为名,大举进入淮南,相机行事。
司马睿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不过他很清楚,没时间了。此事万分紧要,便是江东大族也会感到恐惧,这一次当力同心。
「罢了,先开宴吧。」司马睿摇了摇头,说道。
不远处,已经出现了琅琊王司马冲、王妃诸葛文彪夫妇的身影一一诸葛文彪还有两个妹妹,二妹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曰「诸葛文豹」,三妹较小,不过两岁,名「诸葛文熊」。
太子妃山宜男的车驾也到了。
阖家团圆,真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能否长久持续下去。
司马睿抬头望向北方。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艘又一艘船只已经开始聚集。
其实,自欺欺人没用,软弱示好也没用,大家都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