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陆锦画一直在琢磨选什么绣样好。不管捧月是真心瞧上她的绣工,还是故意刁难,表面功夫总要做到。
不经意间,走到寒竹馆附近。
陆锦画回神,猛地想起方才在满芳院里没有看到穆苍竹和薛碧枝,而且这段时间也没见她二人活动,倒不知在筹谋何事。
正犹豫要不要寻个由头去寒竹馆一探究竟,忽然听到斜前方的山石后传出隐隐哭泣,她敛起裙角,小心靠近。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孕了……”穆苍竹嘤嘤抽噎。
“别胡说!这才十来天,怎么会有孕?”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可,可万一有了呢?”
“那就弄掉!”
穆苍竹哭声顿了一顿,提高了声音:“你没良心!”
“良心?”男人冷笑,“那天又不止我一个睡了你,不过因为你我相识,你才找到我头上。我为啥要做个便宜爹?有本事你把那两个也找来,看看他们乐意当便宜爹不!”
“你、你——”
男人继续笑:“我什么?你要是有能耐就跟王爷说去,告诉他‘王爷,您被三个小厮戴了绿帽’,而我们三个呢,正好可以说是王妃指使的。到时候我们三个没啥事,你却丢了王爷的脸,看看下场会怎样吧!哈哈哈!”
陆锦画惊得咬住食指关节,小心往身后道上撤。刚站定,那男人就和穆苍竹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六目相对,男人和穆苍竹面色大骇,陆锦画也做出格外吃惊的模样,将他二人上下打量。
“你们……”陆锦画眼神试探。
穆苍竹吸吸鼻子:“这是我堂哥潘贝,侧妃可别胡思乱想。”
潘贝拱手行礼:“侧妃有礼。”又道:“奴才家里出了白事,想同妹妹商量一二,没曾想随旁的丫鬟偷懒,歇息去了。”指指假山石后的位置。
陆锦画顺水推舟:“原来如此,不过二位还是应当注意该有的界限。”不再多说,继续往前走。
穆苍竹和潘贝面面相觑。
“妹子,这女人靠谱不?”潘贝低声问。
穆苍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陆锦画原先很得宠的,跟王爷撒个娇,什么都有了。但自从捧月来了之后,她过得就没那么顺风顺水了。你没瞧见她脸上的鞭痕?绝对又是捧月打的。而且我听说昨夜王爷和捧月抱在一起,睡了整个晚上,所以……”
“替哥把她搞到手,”潘贝咧嘴笑,眼色透出两分下流,“只要是睡过,捏了短,那她就不敢做什么。”全然不管穆苍竹的脸色如何难看,又伸手在她的腰上暧昧地掐了一把。
“你——”
“哥哥我今晚过来。”潘贝凑到她耳边吹气。
穆苍竹心有不甘,但转念一想,王爷这些年待她不温不热,还是个没能耐的。自己青春年少,如此辜负委实可惜,也就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
陆锦画步履虚浮,仿佛踩在云上,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听到什么来着?穆苍竹和三个小厮?
如果是这样的原因让穆苍竹不再出来挑事,那薛碧枝岂不是……
侧目看向院中的井口,她眸色哀伤,一切瞬间通透。
彼时满芳院却出了大事。
捧月突然直犯恶心,连最爱的羊肉也吃不下。厨子们手足无措,只能往上禀告请大夫来。
而顾黎诊脉过后,当即吓出身冷汗。
这几年他主吃秦翊这碗饭,自然也听说过秦翊有隐疾一事。如此,捧月这两个月的身孕简直……
头一回他遇孕事没有言语恭喜,只是道:“王妃是青丹人,体质与西梁人不同,情况实在有些特殊。待草民研究一二,配出最适合王妃体质的药再送来。”赶紧撤退向秦翊汇报情况。
孰料秦翊一听,不怒反笑。
朱逢春会意,引顾黎出门,拿出银子对他道:“对王妃实话实说。”不再多言。
秦翊招来拾柒。
“去,告诉那人,不用来了。”
拾柒一头雾水,近来秦翊行事越发莫名其妙,不过他还是应声:“是,属下这就去。”想起偶然看到陆锦画脸上有血痕,犹豫不已。
“嗯?”秦翊眉头皱起,“你知本王不喜欢谁吞吞吐吐。”
拾柒颔首:“回主子,那个……侧妃,受伤了。”
秦翊心脏微缩,阖目沉默。
屋内气氛瞬间变得十分微妙,拾柒后悔不迭,明知这段时间秦翊不想听陆锦画的事,他还是往这墙上撞,实在是头铁啊。
半晌过后,秦翊叹了口气:“给她送药。”
“是。”
拾柒走后,秦翊久久不能回神。
两日,他头回觉得时光漫长。分明已度过好几年的感觉,仔细一想,不过两番昼夜而已。
宫中景象历历在目,他心爱的女人再一次在别的男人怀中,说着他最不想听的话。
“我会帮助表姐的。”这是陆锦画给出的回答。
可笑是他以为小锦会拒绝,却亲耳听到她说出这样一句欲拒还迎,满是暧昧的话。
她要帮助温如意,那他算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她竟能轻易割舍,曾经的承诺和欢喜,统统都是假的。
“小锦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小锦绝不会帮你讨厌的人,更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她绵软的声音仍犹在耳,尤其刺耳。
呵,能言善道的一张嘴,满脸天真的无辜表情,她回到他身边,都是演戏。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将“三年”一事告诉秦燮,不过无所谓了,得知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他的命已去掉一半,若另一半被秦燮彻底斩断,那他是死是活好似也没几分区别。
不甘心又如何?母后说得对,陆锦画永远是他致命的弱点。
这是他的命。
很快捧月有孕的消息传到各处,王府皆惊,都知道那孩子不可能是秦翊的。同情秦翊沾染了绿色的同时,又开始揣测秦翊要如何行事。
次日一早,他们看到秦翊穿了朝服,神色严肃,穿过晨雾而去。
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秦燮对于捧月有孕在身一事也吃了一惊,千算万算算不到那女人是个胆大的,两个月身孕说明早在她入府前就有了别的男人。这样的丑事出在皇室,哪怕秦翊是他想除之而后快的人,他也无法作壁上观。
“这样,让她把胎落了,降身份。至于其中缘由,朕会亲自修书一封。”并不提其他处置方式。
秦翊也清楚这是最好的办法,既能拿捏青丹短处,还能搪塞悠悠众口,博得善良美誉,何乐而不为?好在他并不重视捧月这个女人,倘若是陆锦画……
“不过,府中不可一日无王妃,三弟觉得提谁上来最合适?”秦燮突然发问。
秦翊脸色彻底冷下,顺他的话道:“其余妾室难登大雅之堂,只有侧妃合适。”不见丝毫情绪。88
回到府中,秦翊简单同朱逢春交代两句,将自己关在书房,闭门不出。
朱逢春来到陆锦画的棠禾院喜滋滋地恭喜她,而她只是淡淡笑道:“应该是我恭喜王爷。”
“王妃此言何意?”
陆锦画眸色微沉,指尖捻针,在绷子上来回穿梭:“这一两个月或许还有喜事,至于是哪位姨娘有喜,我就说不准了。”
朱逢春听得头皮发麻,勉强笑了两声,回去复命。
眨眼半月过去,四处秋意萌动。
安雯看到陆锦画如今丝毫不关心秦翊的样子,心里又忍不住叹气。自那夜凉宴回来后,陆锦画就这般沉默寡言,旁人只道是她吃了捧月的醋,但安雯心里清楚,事发前夕他们两人还腻在一起,如胶似漆。
所以到底怎么了?
她不想探听主子的私事,可也不能继续放纵陆锦画闷着不吭气。
做了一碗陆锦画最喜欢的百合莲子甜汤,安雯小心翼翼双手捏住绷子,轻声道:“主子,先吃点东西,这凤凰尾羽奴婢来绣。”
陆锦画正好有些眼乏,听到安雯这样说,也就松手,道了句:“好。”
端过百合莲子甜汤,捏起勺子轻轻搅动,陆锦画随口问:“现在外面什么动静?”
仔细一算,她好像有十来天没有出去走动了。当然,秦翊也没有再来过。
安雯思索片刻,回:“捧月那胎落了,现在也没那么霸道了,在满芳院养身子。听说青丹那边来信,狠狠责骂了捧月一顿,然后还赔了不少牛羊给王爷,只不过王爷没要……”顿了顿:“青丹还提了句再送个公主过来,这次王爷拒绝了,他说他不需要这么多别人的公主。青丹知道他们没理,没有再说。”
“嗯,还有么?”
“奴婢想想,”安雯绞尽脑汁,“好像也就这件算是大事,其余都鸡毛蒜皮的,主子您不听也罢。”
没听到穆苍竹有孕的消息,陆锦画微有失落,喝了几勺甜汤,又觉得胸短气闷,越想倒越发难受。她放下甜汤,捏了安雯的手道:“你寻顾大夫来替我瞧一瞧。”
安雯抬眼一看,陆锦画小脸煞白,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奴婢这就去!”
等待之中,陆锦画走到卧椅里侧躺,随手掀了张皮毯裹身,强行将心口那想吐的恶心压回腹中去。
顾黎很快赶来,手搭在那只越发纤瘦的手腕上,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看,眉宇间尽是紧张。
她害怕诊出喜脉。
以前是想给秦翊生孩子的,想得不得了,如今她却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一生在这般糟糕的环境中,父亲是个没有心的,从小耳濡目染,那孩子长大后势必也好不到哪去。
好在顾黎只是道:“近来暑热陡转秋凉,王妃身子本就有亏,故此反应大了些,待草民开些温补的中药,您好好调理身子即可。”
陆锦画沉默片刻,忽而问:“其余妾室近来身子如何?”
顾黎微微一愣,长久以来他只是有吩咐才去做罢了,并没有请平安脉的规矩。陆锦画见他这般反应,也猜到一二,便道:“顾大夫来便来了,就麻烦你也给其他几位诊诊脉。毕竟西梁寒冬难捱,秋日若不好好进补,到了冬季更是麻烦。至于多出来的银子,安雯。”
“奴婢在。”
“你悉数拿给顾大夫,不得有误。”
“是。”
虽然一头雾水,但安雯还是领命去了。陪顾黎一圈走下来,几个姨娘都健康得很,除了从不见人的晚夫人,只剩下捧月这位侧妃。
对于上次那场荒唐,安雯想起仍心是余悸。本不想涉足,又担心漏了消息,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怎知一进去就嗅到一股极其浓郁的乳香,熏得她脑仁疼。
顾黎显然也被这气味闷了一番,忍着心头不适开口问阿蜜儿:“姑娘,熏这么浓的香不利于侧妃娘娘养身体。”
阿蜜儿眼眶红红的,嘟囔道:“有什么办法呢?公主她不停念叨说想家,想家,只有点这乳香能缓解她两分思乡之苦了。”
顾黎叹了口气,不再多说,照例给捧月诊脉。
一诊之下,他脸色大变。
“怎么了?!”
丫鬟皆是察言观色之人,看到顾黎反应如此明显,阿蜜儿和安雯同时开口问询。
“这……”顾黎吞吞吐吐,“这怎么说呢?这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啊呀,你真是急人!”阿蜜儿连连跺脚。
顾黎也很是茫然,他在西梁薄有名气,行医多年,经手的疑难杂症不胜枚举,可像捧月这样,越调养越差的,还真是头一回。一想她是公主,是侧妃,是西梁和青丹邦交的使者,顾黎背上冷汗层出不穷,一紧张,嘴唇哆嗦得厉害,更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蜜儿恨不得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安雯眼疾手快,提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她只能嘴里不服气的反复咒骂:“没用的东西!让你们王爷请宫里的最厉害的太医来!”
捧月的手从帐帘里伸出,拉住阿蜜儿的衣角道:“请什么太医?本公主只是想家了……父王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安雯悄悄偏头小心翼翼去瞧帐帘里的捧月,见她一张脸血色全无,原本明亮的眼睛现下尽是浑浊,嘴唇干裂发白,分明是垂死之态,心脏不自觉缩了一缩。赶紧松了阿蜜儿的手,寻借口离开。
事到如今,阿蜜儿没有精神跟安雯计较,听到捧月不想见太医,也就挥挥手让顾黎也快些离开。等到屋中只有她们二人,阿蜜儿扑通一声,跪倒在捧月床前,连声啜泣。
“哭什么?”捧月咧嘴笑。
阿蜜儿哭得越发厉害,她从小跟在捧月身边,是捧月最忠实的狗。捧月要做的事,她没有一件是不知道的。正因为丹赫蒙十分宠爱捧月,对她极其放纵,阿蜜儿才误解了只要是捧月想的,她都要全力去完成。所以当捧月已经和西梁的闲王定下婚事后,她才会帮助那个勇士钻了捧月的营帐……
要是没有那几晚,公主就不会有孕,也就不会落胎,现在成了这般气血两亏的可怜模样。
眼神不觉落在捧月系挂床头的香囊上,想起前两日陆锦画还按照约定送来了绣好的绣品,阿蜜儿咬咬唇,把心一横,决定同陆锦画做个交易,换捧月一条性命。
棠禾院中,陆锦画正坐在榕树下的秋千上听安雯汇报。
刚提到捧月,眼尖的香杏急急忙忙跑来传阿蜜儿过来了,陆锦画怔了一瞬,并脚点地,又悠悠荡起秋千。
“王妃,王妃,”阿蜜儿直接给她跪下,“求求您,救救我们公主吧!”
陆锦画故作惊讶:“怎么了?”身形稍顿,秋千却没停下。
阿蜜儿哭着道:“公主日夜茶饭不思,好多碗药喝下去也没起色,成天都嚷嚷着想家,奴婢斗胆……斗胆请您向王爷求求情,放公主回青丹吧。”
陆锦画脚尖抵在地上,唇角微微勾起:“阿蜜儿,你可知这番话放在其他人面前说,是能让你掉脑袋的?”顿了顿:“侧妃不辞千里过来,自有她的使命,就算她做错了些事,也已经和王爷拜过堂,的的确确是他的女人。如此,她又怎能想回家就回家?”
阿蜜儿用力咬了咬唇:“奴婢知道这个理,但是公……不,侧妃她可能时日无多。西梁也讲‘落叶归根’对不对?除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谁不愿意齐整地回家呢?而且对于我们来说,西梁也不是战场——”
“是家,”陆锦画截话,又加重语气,“不是战场,是家。”
阿蜜儿噎住。
手指拂过细密的绳索,陆锦画缓缓起身,扶着树干站好。一片枯叶像翩飞的蝴蝶颤巍巍地晃过眼前,她略是伸手,将它接在掌心,拈起盯看。
“也不是我不愿意帮你们,这段时间你应该也听说了,王爷谁都不见。就连我恢复王妃身份,也是大管家来告知的。”
阿蜜儿眼皮耷拉了下去。她确实听说凉宴之后秦翊再也没有召过任何女人,四下流传他最近迷上山水画,沉湎其中,也就顾不得美人了。可无论怎么说,王妃的身份摆在那里,王爷再怎么沉湎,也应该会听王妃一两句。整个府上,她只能求一求陆锦画。
眼看陆锦画丢弃手里那片枯叶,转身要走,她赶紧挪前,双手抱住了陆锦画的足踝。
“奴婢还有一事要说!”
“说。”
阿蜜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暗自思忖了一番,也不顾陆锦画有没有叫她起身,自顾自地起来,凑去陆锦画耳边:“如果奴婢告诉您一个天大的秘密,您能替侧妃跟王爷求求情吗?”
陆锦画微微一笑:“那得先听听你说的,是否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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