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翊陷入沉默。
陆锦画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穆苍竹和薛碧枝要先对她下手,她才会出手设计一番,让她们栽在自己设好的局里。
不过他也不会单凭陆锦画一面之词便信了她全部,那夜秦燮和她的交谈仍犹在耳,他还记得她是如何急于入宫。长久以来在他身边这么好的演技,他要好好欣赏才不辜负。
于是秦翊挑唇一笑,手滑去她的腰间,将她往自己身上贴紧。
许久没有过这般亲密的举动,陆锦画凤眸熠熠生光,晶莹流转,竟有些想哭。只是情绪尚未抵达心扉,秦翊又松开手,淡淡道:“出去再说。”他实在受不了屋里的浑浊。
“好。”陆锦画轻快应声。
闹出这么大动静,棠禾院里入睡的下人们都被惊了起来,住得较近的柳浮翠问询也带了丫鬟凑来看热闹。
只是柳浮翠没有想到,她看的不是陆锦画的热闹。
穆苍竹和薛碧枝被拖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痕迹暧昧又新鲜,她们脑子浑浑噩噩,即使有话想说,也说不出来。而梦儿早就吓傻了,她想不通原本命令她去寻秦翊来捉陆锦画奸的主子为什么会反成为被捉的那个,还连同枝姨娘一起。不待秦翊开口,她已扑通一声跪去地上,连连求饶,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安雯适时拎了红樱搡去地上,对所有人大声道:“主子,我看到她鬼鬼祟祟要去埋什么东西,跟过去一看,嚯,好多首饰啊!”摊开手中布包:“金手钏、珍珠簪、宝石耳环……这少说也值百两银子了。主子您素来不喜欢这些玩意儿,首饰定然不是您的,雪姨娘生前也节俭得紧,不可能有如此贵重的东西。哼,指不定她是从哪里偷来的呢!”
秦翊长眉微挑,目中划过一丝讥诮。
这主仆二人玩的原来是这把戏,借刀杀人,莫不过如此。
眼神落在那两个女人身上,他目色瞬间阴冷。
收纳在身边的所谓侍妾,他特意一一挑选过,几个女人都是脑子有些小聪明,而且贪生怕死,好乐安逸之人。却未料到她们的小聪明敢耍到陆锦画身上,险些酿成大祸。如此不安分,继续留着也没多大用处。
微瞥朱逢春一眼,秦翊又收回目光。
得到指示,朱逢春适时开口:“偷窃主人财物是为家贼,乃奴才的大忌!之前喜儿一事还以为给你们提了醒,没曾想还有糊涂的!既然一个喜儿还不够让你们警醒,以后啊,红樱你就过去陪她,听说喜儿在汉香苑的名头可大了,你也好好混,争取能早日吃香喝辣!”
汉香苑是三教九流最爱去的地方,是闻价格低廉,所卖的妇女都是犯错的,主人家不要的,所以生意才十分红火。红樱前些时候还听梦儿说收到一封喜儿的信,说那些男人不把女人当人看,自己要是死了,还指望梦儿能替她收尸。眼下听朱逢春说让她也去汉香苑,红樱一口气滞,险些直接昏倒过去。
梦儿也被吓得瑟瑟发抖,红樱都出了事,她这个丫鬟定然也跑不掉。想着将功折罪,梦儿连连磕头道:“奴婢、奴婢知道很多事情,愿意全部告诉王爷,请王爷饶恕奴婢一条狗命吧!”头磕得咚咚作响。
秦翊微掀眼皮,忽而看到榕树下的秋千,信步而去,握绳坐下。
众人不明所以,陆锦画也懵了一瞬,而后小步过去:“王爷这是何意?”
“听故事,”秦翊左侧挪动一寸,“一起听。”
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发出邀请,陆锦画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敛裙坐去他身边。见他面色如常,又试探着小心去够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小手完全塞入他的掌心。
在他要看过来那瞬,她倏然开口:“你离那么远作甚?我和王爷都听不到了!”
梦儿噎了一噎,瞬时会意,跪在地上朝秋千方向挪。等离他们不到三步的距离,这才重新跪好,将薛碧枝和穆苍竹如何勾结,穆苍竹怎么差使她去帮薛碧枝的忙,又怎么连同红樱将绿雪推入井中溺毙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提到捧月指使三个小厮害穆苍竹失身的事。
末了,四下一片寂静。
那些乌七八糟他人是头回听,陆锦画却早就知情。如今热闹已去,是时候结束这场笑话,她小掩檀口打了个呵欠,往秦翊肩上靠去,声音纤纤:“说到侧妃,妾身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嗯?”
“前些时候阿蜜儿可怜兮兮过来求妾身,说侧妃恐怕命不久矣,十分想念青丹,想让妾身在王爷这里说两句好话,放了侧妃回家。妾身念她病重,思乡情切,孤身千里之外委实可怜,故此妾身斗胆替她求上一求。”
秦翊眉头微皱。
捧月于他来说还有极大的用处,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那青丹便暂且不会发难。一旦捧月身死,或者返回青丹,那翎羽堡的计划必会全盘落空,不知下次天下大乱之机还要等多久。
可捧月的身体状态确实也不好,他让云姜去看过,若非云姜用蛊术苦苦吊她一口气,只怕这两日捧月就该去了。顾黎说捧月每况愈下极快,类似中毒,但检查饮食还有起居,又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忽然,一个怪异的念头闯入秦翊脑中。
他侧目看向陆锦画,眼神几分深邃。
陆锦画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眼神刺得心里发凉,微微直身坐好,小声嘀咕:“不同意就不同意呗,这样看我干嘛?”不敢再多说。
有了心事,秦翊再也无法专心去琢磨穆苍竹和薛碧枝今晚出的混账事,全权交给朱逢春负责。朱逢春对此早就有了法子,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所有都已安排妥当。那些对今晚发生的事悉数尽知的奴婢也签了发卖书,但凡日后听得一点风声,他们的下场也会如红樱一般。
良久,秦翊和陆锦画还是坐在秋千上,一动不动。
安雯也不好过去打扰,只能跟朱逢春说:“大管家,您说话有分量,还是您上吧!”转身往自己小房间里撤了。
朱逢春额角冒汗。
秦翊是大祖宗,陆锦画是小祖宗,两位祖宗并肩坐着,他再有分量也是奴才的分量,哪里敢上前搅扰他们这气氛。
而此时周遭太过安静,方才屋子里的那些混账事倒时不时在脑子里往外蹿跳,打扰秦翊思绪。他渐渐心神不稳,几分想她,又几分厌她,整个人矛盾不堪,陷入混乱。
陆锦画大气也不敢出,最初因他到来的欣喜早就消散殆尽,靠在他肩上那刻,他突然意味深长的那个眼神,叫她不敢放肆。
思忖半晌,还是陆锦画先站了起来。
她想的是抓住这次机会直接同他问明白,只要他开口说喜欢她,爱她,那她还是愿意继续坚持下去。可当她忐忑不安地起身,秦翊身侧一空,己侧重量加重,竟直接翻身朝地上摔去。
“……”
“……”
一瞬沉默,秦翊骤然扭头,狠狠瞪她。
她缩了脖子,紧抿双唇,强忍笑意。
眼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朱逢春背后发凉,趁机溜走。
彼此看了一阵,两人的眼神都有所转变。秦翊拂了拂掌心灰尘,想要起身,陆锦画向他伸出了手。
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秦翊脸色不善,但还是握住了它。正当陆锦画准备拽他起来之时,他忽地收手,反将她拉入怀中,重量激增,他重新倒回地上,不过目中有了丝丝笑意。
两具身子紧紧相贴,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有多激烈。
陆锦画伸手搂住了他,枕上他的肩窝,颇为温顺地蹭了蹭他的脸。
再多的话到这刻又说不出口了,陆锦画有些恨自己的懦弱,以及自己如此贪恋他的温柔。
只要他出现,只要他对自己好那么一点点,她就没辙。
沉溺进去,往下越陷越深……
但秦翊却很清醒,即使也有那么刹那遗忘他听到的那些刺耳话,但性命攸关,身上的肩负强迫他必须理智。他摸到腰间备好的东西,塞去陆锦画手中。陆锦画不明所以,正打算看清手里硬到硌人的冰凉物件儿是什么,冷不防秦翊握了她的手,抵上他的心口。
“……你!”综艺文学
那是一把刀。
很精巧,而且非常好看的小刀。
不顾陆锦画的目瞪口呆,秦翊讥诮笑着,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想入宫?来,杀了我,立刻就能入宫。”
握着她的手往前更近一分,锋利的刀尖直接穿破了他的衣服。陆锦画惊得浑身发抖,望着他不停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能够解释的话来。
秦翊唇角微挑:“手这般凉?小锦,有什么好怕的?穆苍竹、薛碧枝、红樱、梦儿,你不是做得很好吗?哦,还有马上要死的捧月。你身上背的命不少了,多我一条,达成心愿,送你圆满,岂不是更好?”
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涌出,陆锦画红唇颤着,任凭那咸涩的味道溢满唇舌。察觉到秦翊握住她的手还在继续往前,已经划到他的皮肉,她用尽全力去阻止那被左右的感觉。秦翊深深望着她的眼睛,疯了般不停低声喃喃:“这世上,我只允许你杀我,陆锦画,我也只愿意死在你手上,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不行!”
“别说了!”
用力挣脱他的束缚,手中小刀被她远远抛开。像劫后余生,她贴去他怀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片刻后,她又直身坐好,红着眼睛瞪他,“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不轻不重,但打懵了秦翊。
方才她短暂失言的瞬间已经想明白了秦翊这是在发哪门子疯,罪魁祸首无疑是那个晚上,秦燮抱着她说出那番令她丧失神智的话。
越在意越忽略,她太过执着自己在秦翊心中的位置,才会迷失本心,让自己彻底陷入秦燮的掌握中,由他步步牵引。
而之后清醒,所回想的也是秦翊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有过清静的时光,她却与自己纠缠不休,并未发现秦燮当时那番话到底有多莫名其妙,有多可笑。
更可笑是她信了,秦翊也信了。
陆锦画垂眸,眼泪顺她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他的身上。浅色的衣服快速洇开明显的一团,他的心也层层酿起涟漪,却都是心疼。
“别哭。”
还是舍不得让她流泪,他用食指轻柔地拂去她的泪水,又抚了抚她的脸颊。
陆锦画心脏微缩,颤着指尖扣住他的手,渐渐加重力道。
“我知道你听见那天凉宴后,秦燮和我在假山石后的话了,”她尽量放缓声音,“但那不是真的,我不可能喜欢他,更不可能嫁给他。那时他将我禁锢在那里,我吓了一大跳,害怕他做出更过激的事情,不敢跟他僵持,把事情闹大。至于你所说的‘入宫’,这话我的确说过,但那是我顺口一应,并没有琢磨太多。上月哥哥,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真不是。”
秦翊半阖双目。
陆锦画伸出右手,学着他的模样,抚抚他的脸颊,浅浅笑道:“你可知他同我说什么?他说你已答应半年后送我入宫,而且你所谓的喜欢,都是利用,你看上的是我陆家的势力。”见秦翊唇角浮起一抹不屑,又道:“对不起啊上月哥哥,我当时确实信了,毕竟自从我嫁过来,你一直对我不温不热。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心不在焉,多数对我防着。”
话锋陡转,言语试探。
她想在他最没防线的时候,用那灵巧的指尖一点一点撕破伪装的假象。
秦翊知她用意,却爱她这番在他面前耍小聪明的模样。将计就计,他唇角笑意渐深,停在她耳畔的手转移,捏住她那小巧精致的下巴,冷声道:“你既然如此聪明,不可能不知我的用意。”
“我知一两分,”陆锦画莞尔,“但更想听你亲口说。”顿了顿,加重语气:“只要你说,我就信。”
语气认真,眼神更认真。
秦翊怔了怔,眼神错开一瞬,重新归拢,目中是毫不隐藏的温和笑意。
他心情很好。
“过来。”对她勾勾手指。
陆锦画上下看他一眼,觉得他矫情。分明离得很近,却还要叫她过去。但身子确实很诚实地靠了回去,随后腰上一紧,他单手将她锁在怀中。抬眸,她离他的唇不到半寸距离,呼吸清晰可感。
秦翊并不急于一时,朝她欠身,附去她耳边低语:“那你听好了,最初你来的时候,我确实怀疑你的用意,但现在,怀疑又有何用?心有旁骛,关心则乱,喜欢一个人,总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你说呢,小笨蛋?”
听出他言语间的调笑,陆锦画轻哼一声,蹙眉不满道:“没听见。”
就不能认认真真说一次喜欢?
秦翊有意逗她,轻笑:“是吗?”再凑近些许:“若是没听见,那今夜就不必睡觉了,我同你‘彻夜长谈’。”
“你……”陆锦画咬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秦翊不禁笑起,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只许你‘促膝’,不允我‘彻夜’?可没有这个道理。”
被他说得越发心虚,想起那时她的胆大妄为,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要烧了起来。
埋在他怀中,她不敢再说下去。
秦翊略是扬头,看向她身后无尽苍穹,眼神渐渐幽深。低头,回看陆锦画,突然认真道:“倘若有一天我信你是错,你要我命是真,也千万,千万不要伤害多余无辜的性命。小锦,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氛围正好,却刹那破碎掉。
陆锦画心里隐隐不爽,不管秦翊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试探,她也不想听他说那样的话。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她准备从他怀中起身再拍他一巴掌将他打醒。奈何秦翊将她抱得死死的,她没那挣脱的力气,只能回一句:“你就不能多信我一些?”
“并非不信,只是我能信得起,不意味他们都愿意将性命托付你手中。”
陆锦画郁郁:“你说这话分明就还是不信我,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呢?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你看?”
“……”秦翊啧声,“罢了。”
“不能‘罢了!’”
她咬咬牙,决定将那件事和盘托出。
“上月哥哥,我和秦燮自始至终都不会是一路人。我再蠢再傻再天真,也知道是那个人亲手定了我爹的罪,更知道他那位高高在上的母后下令密杀我全家八十六口。这辈子,除非我瞎眼盲心不要脸,否则我绝不会做出你忌讳的那件事!”
秦翊微有吃惊,片刻后,脸色又变得阴沉。
没想到陆锦画竟然全都知道。
陆锦画抱住他继续道:“我从小有一个心愿,长大后,能和上月哥哥永远在一起。后来你太子之位被夺,我的愿望又多了一个,希望你能把属于自己的重新拿回来。三年前,陆家也出了事,我忍不住贪心,再许一个愿望,只愿能亲手手刃他们母子,替我的家人报仇!所以上月哥哥,我是想帮你的,无论是助你复位,还是其他,我都可以……”
“不用帮我,”秦翊低声打断她的话,轻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你只需,最后手刃他们即可。”分明语调无波,那双温柔深沉的桃花目中却骤然泛出凌厉杀意。
夜风微凉,卷起几片庭院中的落叶搔刮地面,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一默已经夜半,今日棠禾院闹了半宿,显然不能再住人。嗅着她幽幽香息,秦翊心神微漾,主动道:“你这棠禾院脏了,以后就住芝兰斋吧。”
陆锦画顿时瞠目结舌。
倒不是不愿与他同住,只是当日思夜想之事突然就要成为现实,她不禁愣神。
真的么?她没听错?
反反复复问自己,而周身的温热都在告诉她,是真的,没听错。
终于能日日夜夜伴在他身边,她忍不住再次润了眼眶,欢喜抱住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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