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画从未想过,一个选择会改变她今后的人生。
缘起于东行稽灵山,说好小半月的路程,一个偏差,就变成了小半年。
当然,她不知那是暮云桓故意而为。
此为后话。
三年后。
稽灵山钟灵毓秀,位置得天独厚,适合任何草木生长。
杏林药庐位于山麓,方便寻常人求医,而至山往上,则分出许多医道派系,所有派系之长者皆由当世医圣崔浩渺所领。
山巅云隐庄是崔浩渺的独居之所,除却能进他眼的人以外,庄中仅留少部分医者活动,处理日常琐碎。
初春之期,茶陇云横雾锁,新芽初露,最适合采摘。
陆锦画一身藏青,立于茶田中,干净的脸上不施粉黛,乌丝用绸带齐齐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身旁茶娘絮絮叨叨教她如何采茶:“……选最顶的两片儿,不能留梗,留梗的太老。也不能太往上掐,不然茶梢会枯萎……”扭头见她茶篓里的叶瓣倒还说得过去,便止住话头。
偏近午时,周遭晨露消无,空气变得干燥,太阳火辣辣的晃眼。饶是初春,陆锦画额前还是布满密密麻麻的细碎汗珠。用手背沾去些许,茶娘从斜旁递来一张手帕。
“画鹿姑娘,您这样的身份想喝新鲜茶,嘱咐我们这些村婆子不就是了?非得亲自来,唉,没干过这活计的人,可受罪了!”
陆锦画神色讪讪,吐了吐舌头道:“亲手摘的才诚心。”不再多言。
自三年前机缘巧合下被崔浩渺收为关门弟子起,她就十分珍惜这段缘分。
尽管最初她把崔浩渺当神棍来看。
甚至以为这是云环姐和那中年男人布的局。
直到崔浩渺一句“医人也医心,愿救天下人”,如同一把小木锤,重重叩在她的心上。
她计划入宫杀秦燮,是为了赎罪。
而成为医者,拯救性命,也能赎罪。
既然如此,同样的结局,她当然选择更为简单,且更直截了当的后者。
莫说杀秦燮太难,冷静下来之后她又重新考虑过。秦燮目前子嗣单薄,仅有一子三女。三个幼女无法独当一面,唯一的儿子也才五岁。倘若她当真得手,那天下必然大乱。
西梁是她的家。
无论是边域铁骑,还是都城外戚,她都不能将西梁江山拱手相让。
两相权衡之下,生活在浪潮中,如同浮萍般漂泊无依的她,只能选择遗忘。
而今,她的日子尚可。
以前因为心善,遇到街巷生病受伤的小动物无人管顾,便回家自学了些浅薄医术想要帮助它们。到后来她发现药材十分奇妙,对此又有了旁的兴趣。所以当她真能成为一位医者时,似曾经的异想天开终有如愿以偿的机会,她高兴万分。
只是有得有失。
她的容貌注定会招惹很多不必要的是非,尽管用最短的时间将常见的方子和治病手段尽数吸纳,但行医之时,要么会被妇孺以怪异眼神打量,要么会被不安好心的男人动手动脚。
上次行医是在三个月前。
她正专心地给那男人诊脉,哪知那男人突然双眼冒出凶光,趁着旁边无人,一把将她搡去地上,双手狠狠扯开她的衣襟。
陆锦画被这样的变故吓懵了,脑子空白,直到恶心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她才逐渐回神,顺手摸到凳子拎起朝他狠狠掼去。
这一下,把头疼脑热的普通患者变成了头破血流的重伤之人。
为此崔浩渺背了不小责任,师门上下更是议论纷纷。好在大多数师兄师姐都站她这一边,她才敢继续待在稽灵山中。
不过那件事毕竟有损他们这一脉声誉,崔浩渺亲自下令,未有安排,她不能再次出手行医。
三个月过去,陆锦画待不住了。她知道崔浩渺好喝春茶,尤其是茶陇上最新露芽的雪线银针,于是这才眼巴巴跑来,想用诚心打动师父,让他收回成命,允她再次救人。
彼时怀湘亭中,崔浩渺正和暮云桓对弈。
春色正好,韶光漫溢,曲水抱亭,远岸垂柳杂花,纷披掩映。
点点柳絮乘风而来,徘徊在暮云桓的鼻前。
“阿嚏。”他颇是苦恼地揉揉鼻尖。
崔浩渺淡笑道:“你这敏症委实难缠,认识你十二载,便给你治了十二载,如今却还未断根。”
暮云桓唉声叹气,落下一颗黑子:“家里人没有一个跟我似的,倒不知这敏症从何而来。不过毕竟还是得了大哥亲手治疗,比以往好上百倍,否则眼下这柳絮数量,只怕我早就浑身起疹子了,哪儿会打个喷嚏这般简单?”
崔浩渺不禁摇头:“你啊你,这张嘴当真能说会道,尽能讨人欢心……”
说到“讨人欢心”,他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还要在我徒儿面前装多久的女人?”
暮云桓:“……”
心里一慌,手忙脚乱,又拈一颗黑子往棋盘里落。
崔浩渺啧声去打他的手,道:“乱来!还没见这样下棋的。”
暮云桓低咳两声掩饰尴尬,轻言:“之前和画鹿初见便是女装,若我贸然恢复男儿身,只怕她误会我最初便心怀不轨,故意接近。”
“你这话的意思,便是你如今心怀不轨了?”崔浩渺眯起眼睛。
暮云桓:“……”
见他吃瘪,崔浩渺哈哈大笑,敛袖端坐。
“得了,这盘棋不下也罢,贤弟的心思早就不在此处了!”
暮云桓叹气,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盒里,同他一般端坐。
“大哥,画鹿心里不见得有我。”他直言。
“嗯?”
“这三年来,我只要得空便会来你这云隐庄陪她,在她眼里我是女人,可就算是女人,她始终也不太依赖我。前些时候她不是被人欺负?我原以为她会像其他姑娘似的,寻亲近的人,譬如我,来诉一诉苦,甚至抱着我痛哭一场。但……她只是把自己关在药房子里,把那些药锄、药镰之类的玩意儿统统磨尖了。这、这……”
崔浩渺忍不住,再次笑开。
“这正是我徒儿的特别之处,不是吗?”
暮云桓哭笑不得:“特别是特别,可我愚笨,当真不知该如何。”
崔浩渺啧声连连:“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令千珑城主亲口言说自己愚笨,不知要是被风雪阁的掌上明珠风雅雅知道,又会是怎样一场浩劫。”
一听到“风雅雅”三个字,暮云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又是千珑城主,一手易容术天下无双,被世人尊称“易容仙”,可那都是表面风光,谁人知他背后辛酸?
出生之时不擅武道的千珑城为巩固势力,主动与崇武轻文的风雪阁交好。当年风雪阁恰好有个三岁的女儿风雅雅,两者明明毫不相干,偏偏因老城主的执念将他们拴在一起。定下亲事过后,老城主又主动请求风雪阁给幼小的他身上落下秘术,所到之处,周身白雾缥缈,完全无迹可藏。
原本暮云桓也是个极其温顺重孝的男儿,想父亲既然生前为他定下亲事,待他成年娶亲便是。哪知凑巧,他外出办事远远见了风雅雅一面,发现她是个三百余斤的大胖子,走两步路肥肉发颤,还要喘上两喘,打起架来大屁股只消那么一坐,先前还老气横秋的男人就这么断了气。杀人过后,风雅雅面不改色心不跳,更直接在那男人身上招呼婢子拿酒给她。扬起头咕嘟咕嘟不过眨眼,一坛子酒便见了底。
豪放的笑声震耳欲聋,暮云桓瞬间痴呆,如同石化。
他生得清瘦,也甚少见如此血腥之事,虚度十九载,还从未见过如此粗俗、低劣、放荡的妇人。一想到那就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当场慌得夺路而逃,回家就生了场大病。
病愈过后,他年近廿岁,到了先前定好的娶亲之期。
暮云桓不愿自己终生幸福葬送在这个女人手中,苦苦哀求母亲退婚,母亲却言这是他父亲的遗愿,不可更变。眼看婚期将近,四处都在牵红纳彩,万般无奈之下,暮云桓只能收拾好包裹,带上银子,趁夜偷偷溜出千珑城。
逃出城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安平。
风雅雅得到他拒婚而逃的消息,嚎声大哭,风雪阁主勃然大怒,亲自下令派高级弟子去寻。由于身上被落过秘术,暮云桓就像猫眼睛里的老鼠尾巴,走哪儿哪儿露馅。
从妙龄少女到黄发老妪,从虬髯大汉到痴傻小儿,他竭尽所能易容,可骗过无数人,还是骗不过风雪阁的那帮人。
绝望之际,他忽然收到翎羽堡尊主的邀请。在尊主的帮助下,终于能隐身于京都之中,稍得片刻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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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现在他尚算自由,但这自由还得多亏尊主出面,言说他这手艺能助翎羽堡一臂之力,才能将这桩婚事往后顺延三年。
现在距离说好的三年,还有半年。
半年后他还是得娶风雅雅……
一想到那样的结局,暮云桓当真热泪盈眶。
“咳。”崔浩渺低咳一声,眼风掠过暮云桓,又自然回转。
察觉到身后有动静,暮云桓侧目望去。
瓦蓝苍穹之下,一个身着青衣素纱,身形袅娜的女子满眸含笑,抱着新沏好的热茶款款而来。
不需多余装饰,亦不需繁复衣裙,乌丝如云般松松堆砌,用一根纤细的竹枝斜簪,衬出她清丽无双的绝美容颜。
抱着托盘的手臂露出两寸,雪肤皓腕,比冬日白雪还令人晕眩。
暮云桓看得痴了,心跳不自抑地加速。
没想到云环姐也在,陆锦画先是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对着二人行礼。
“打扰二位雅兴,是画鹿的不对。”
在她眼里,云环姐和师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就是半个师娘,她定要保持距离,注意身份尊卑。
暮云桓当然不知她是这样想自己的,见她话里话外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心中越发不舒坦,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放了,又指向身边石凳:“坐。”
陆锦画偷偷看一眼崔浩渺。
被暮云桓这双眼睛盯着,崔浩渺乐得顺水推舟:“坐吧。”
“谢谢师父。”她规矩坐下,敛袖倒茶,又双手奉上茶杯。
见崔浩渺轻抿细品,又给暮云桓去了一杯。
“这是画鹿今晨去茶陇亲自采的雪线银针,画鹿手艺不精,初次做茶,恐怕有些地方……”
自谦的话尚未说完,暮云桓已经拍了桌子开口:“好!”
捏着戏嗓的一个字,明明中气十足,又漾出绵延尾音。
崔浩渺紧抿唇角忍笑,暗道这家伙一阵男一阵女,转换自如,倒真为难他了。
陆锦画微微蹙眉,心有不快。暮云桓这一嗓子好巧不巧打乱她接下来的计划,即使知道对方是想帮衬自己,可这心神一散,她再想重新言说,怎么都不是之前那般自然而然。
正暗暗恼着,大师兄手底下的小弟子方朝朝跑了过来。
“师祖!”
崔浩渺喜静,性子也静。尽管方朝朝豆蔻年华,性子咋呼些也能理解,但他还是皱了眉头。
“何事?”放下茶杯。
看上去没喝两口。
陆锦画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不能成事,有些发蔫。
心不在焉。
方朝朝似乎受到很大惊吓,嘴唇发白,捏着衣角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这时,她的胞妹方暮暮跟了过来。
方暮暮知道自己姐姐一紧张就会自乱阵脚,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很容易得罪人。见崔浩渺脸色渐渐难看,她赶紧行礼道:“师祖,那位贵客身边的随从不让我和姐姐替贵客裹伤,非说让师父去。可师父今日去山麓巡医还没回来,眼下如何是好?”
崔浩渺的手指在石桌上叩了叩。
放眼整个云隐庄中,有资格给那位贵客裹伤的无非是他的嫡传弟子。而今老大叶问水不在,其余弟子也各自外出任务。除了画鹿,就只有他……
下意识地朝陆锦画望去,恰好陆锦画也正在悄悄看他,眼神相撞,她顿时有了底气,起身主动请缨:“师父,让徒儿去吧!”
还未来得及说话,暮云桓再次插嘴:“听说画鹿跟在大哥身边短短三年,将你的本事学了六七成过去,想来裹伤这等小事,画鹿定然能应付过来。”
陆锦画喜不自胜,连忙小声道:“谢谢云环姐。”
“客气。”
看他二人“眉来眼去”,崔浩渺摇摇头,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简单一句:“去吧。”
“是!”
方朝朝和方暮暮亦是行礼离开,亭中恢复之前冷清。
暮云桓唇角噙笑,给自己添了杯茶,微微晃荡,凑至鼻前深深一嗅。
“我家画鹿就是天生灵巧,初次学茶,便能学出七分模样。此等手艺放去村镇上,不说卖满十两纹银,八九两却是有的。”
崔浩渺酸得嘶声:“这些词你下回当我徒儿面前说去,在我这里说有何用?难道指望我替你转达不成?”
“可别!”暮云桓立刻抬手。
细细喝完杯中茶水,砸了咂嘴,似乎发现其间带着她身上的芬芳,他意犹未尽,再饮一杯。
三杯入腹,眼风不经意地往崔浩渺那方扫去,见他眉宇间浮动丝丝犹豫,便哂笑道:“大哥这般清心寡欲,看破红尘的人,竟会有心事?”
“你还好意思说?”崔浩渺叹息,脸色变得认真,“方才我本不想答应画鹿,只是你开了口,又把话说得极满,我若再拒绝,就是拂了你的面子。”
听出他语气发沉,暮云桓的心跟着沉了一沉,严肃两分:“怎么了?莫非那位贵客大有来头?”
崔浩渺翻了个白眼。
马后炮呢这不是?
当时不关心,现在想起来了,能有什么用?
从崔浩渺的反应看出被他不幸言中,暮云桓当即起身,急急忙忙要去追陆锦画。
“你站住!”
“……站不住。”
崔浩渺叹道:“你就算去也拦不住画鹿,她什么性子,你不知道?”
暮云桓:“……”
是了,当初他就是惊讶于外表温顺柔弱的她骨子里如此倔强,才被她勾起兴趣。如今她好不容易得到机会,自然不会因他三言两语的劝说而放弃。
颇是不甘,但他也只能重新坐回去。
“那贵客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你这看淡生死的老家伙如此小心翼翼?”
崔浩渺摊手,很是无奈:“烫手山芋啊烫手山芋!”又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尊主喽!”
尊主?……
得,他惹不起。
莫说他惹不起,朔方七刹中所有人都惹不起。
如今翎羽堡稳坐七刹势力之首,常年将他们其余六支势力牢牢把控在手中。崔浩渺这样的老家伙都是下属,像他这样的小年轻,更是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既然如此,画鹿那边他实在有心无力。
风吹燥热,燥热令人心烦。
暮云桓的手指不断摩挲杯沿,担忧与不安在脸上尽显。
见状,崔浩渺随手拈起一颗棋子按在棋盘上,清脆的撞击声打破僵局。
“横竖莫不过一顿骂,”他淡淡笑,“或者更好,被拾柒大人拦在门外,进不到屋里去。这般,你我都不用担心了。”
暮云桓收回神思,苦笑摇头:“事到如今也只能期待后者。”同样拈了棋子:“说来道去怪我,不该万事皆宠着她,随着她。方才真就心头一热,没料到这位贵客还真‘贵’。”
“嚯,你还有自知之明?年轻人啊就是浮躁,殊不知‘稳’,才能长久。”
越说暮云桓心越乱,他烦躁地摆手,打断崔浩渺的话道:“不说了,下棋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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