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尊主已醒,也没有追究的打算,崔浩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陆锦画离开玄金楼。
陆锦画欢天喜地,松了口大气,但另外一人的脸色却阴沉得似乎能让周遭凝起一层寒冰。
“崔浩渺到底会不会办事?若到了老眼昏花脑子不中用的年纪,那就换个人当这稽灵山的主事!”
拾柒暗暗替崔浩渺叫屈。不公布陆锦画和他曾经的关系,这可是他亲口吩咐的,说是不要逼她逼得太紧。既然如此,其他人怎么会猜到他的小心思?而且……尊主的私事,他们那些下属也不敢乱猜啊!
想归想,又不敢多说什么,拾柒只能旁敲侧击:“不然再寻个由头让主母回来住?”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翊登时朝他看去,颇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开窍了。”
拾柒:“……”
而彼时的崔浩渺正在暮云桓的房间里连连打喷嚏。
暮云桓满脸嫌恶地抹下额头的帕子往脸上擦,边擦边道:“是我跳了湖,也是我着了凉,你好端端的朝我这儿喷作甚?”
崔浩渺乐得哈哈大笑:“怎不说是你把这病气过给了我?”
“我可没对着你一通乱喷。”暮云桓把帕子往一旁铜盆里丢:“话又说回来,尊主没事吧?”
崔浩渺按在他手腕上的双指顿了顿:“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忠心的。那般关心尊主,倒不挂念小徒儿了。”
暮云桓大呼冤枉,说尊主没事,那画鹿肯定也没事了,又连声道:“我哪是不挂念她?若不挂念,又怎么会眼巴巴地跳进湖里捞她半天?——”神色微变:“叫我说。你们那后山也忒邪门了,自家人还摆什么五行八卦,仔细折在里头!画鹿平时够聪明谨慎吧?这都能中招,万一遇到个蠢的,岂不是得直接准备白事?”
“呸!”崔浩渺唾他一口,“明知道我这老头子听不得‘白事’二字,你还偏偏要提!等着,待会儿我就挑最苦最臭的药材给你熬上三大碗!”
暮云桓怔了怔,暗道自己还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不留神犯了蠢。
十年前稽灵山突然爆发疫症,短短三天,崔浩渺门下折了近百名弟子。那些人中。包括他的恋人舒倦烟。当时舒倦烟和崔浩渺一个擅用针,一个擅用药,可谓天生一对璧人,江湖中出了名的神仙眷侣。疫症来时,舒倦烟见他愁眉不展,彻夜难眠,所以以身犯险试药。最终药没有研制出来,她却撒手人寰。
世上最痛之一,莫过于美人辞逝,玉殒香消。
想起那张温柔笑靥,崔浩渺陷入沉默。
良久以后,他才渐渐平复心绪,移开手指,起身去收拾药箱。
暮云桓自知失言,道歉也无用,只能心虚问道:“……药应该不会太难喝?”
崔浩渺瞥他一眼。
“等着!”把那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不管有心无意,刻意被尘封的记忆一旦被触碰,就会浸出一滩鲜血淋漓。
许久没有那样难受,崔浩渺以为自己已经放下,殊不知那所以为的已经深入骨髓。
他站在门边怅然若失,长长叹了口气。
恰好看到陆锦画匆匆过来。
“师父?”看到崔浩渺万般颓唐的神情,陆锦画吓了一大跳,忍不住胡思乱想,“云环姐她病得很严重么?不应该呀,风寒发热,吃几贴药出出汗,再辅以温和药材进补不就行了?这怎么会很严重?还是说镜湖里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她的病才令师父头痛?”
噼里啪啦说了好长一堆话,崔浩渺微微一愣,回神发现她脸上尽是担忧和着急,心中暗道那小子还是有戏的,能让小徒儿乱了阵脚,可见在她心里分量还挺重。
见师父不说话,陆锦画只道暮云桓的确伤势过重才难以开口,“哎呀”一声,拎起裙子就往里跑。
崔浩渺啧声:“年轻真好。”笑着摇头往石阶下走。
走了没两步。他猛地想起方才暮云桓说热,所以敞了衣襟……
屋中。
陆锦画火急火燎地直接往里卧冲。
而暮云桓恰好觉得身子腻得慌,脱了中衣起身,只穿一条亵裤,将就铜盆里用来敷额头的温水,拿帕子搅了搅,拧干擦身。
一瀑乌丝半束,还是有不少遗漏在背上,贴合他的腰线,紧紧黏在一起。
陆锦画进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先是下意识地用双手捂眼,很快又满是困惑。
这是云环姐的房间吧?
扫视四周,陈设确实是她前几日看到的那般。眼风落去随意搭在屏风上的月白色衣裙上,熟悉的刺花也证明她没有走错房间。
那……
此时暮云桓还不知来者何人,以为是崔浩渺那小老头子记性不好,丢三落四,头也不回地嘲笑:“你说说你,这才刚过不惑。怎么就如此忘事?改明儿自己给自己开一帖药,好好补补脑子!”
温柔,但清澈的男声。
陆锦画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瞪着眼睛,双唇嗫嚅半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听见崔浩渺反唇相讥,暮云桓动作一滞,蓦地转身往后看。
“……”
“……”
平的。
哦不,也不算很平,只不过那明显是男人的胸肌。
暮云桓倒抽一口凉气,在陆锦画从震愕转为平静的目光注视中,浑身紧绷,说不出半句话来。
陆锦画还在死死盯着他看。
他知道自己身形好,以往在家里沐浴,伺候他的丫鬟无一不是脸红似螃蟹。可陆锦画并不是以欣赏的眼神来打量他,她眸中没有丝毫情绪,淡如秋水,自生寒凉。
而她也没有挪开目光的意思。
悠悠打量了一圈。最后定在他的脸上。
原来不止身形,脸也是可以变的。除了他的神色还有两分云环姐的影子,其他完完全全就是另外一个人。第八书库
“呵。”她挑唇一笑。
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暮云桓:“……”
糟了!
本想追她,迈了一步又不知道截住她以后要如何解释。他现在脑仁疼的厉害,一个不慎只怕会彻底让她厌恶了自己。沉默片刻,还是摇摇头,只能等他稍微缓缓再好生给她赔礼道歉。
回到自己的房间,陆锦画心火噌噌上冒。
好气!
不气才怪!
三年,整整三年,她无比信赖的姐姐竟然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想不通他是有什么样的原因才会男扮女装,而这三年中分明有无数次机会。他却从未向她讲过一二。不管怎样的苦衷,她都能尝试去理解的呀!就算理解不了,至少也应该同她透一透口风,总比全都瞒着她好!
他到底有没有把她当朋友?!
越想越气,陆锦画猛地起身,几步走到厨房,拿出平时做菜的一坛子酒,拔开盖子仰头大喝。
清冽的酒水顺着下颌灌入脖子里,沁人的凉渐渐开始滚烫,由内到外,仿佛肚子里有一团火在烧。
为什么她身边的人都要骗她?三年前是秦翊,三年后是她所以为的朋友。是她真的傻,单纯好骗?一次又一次,她是脸上写了“欢迎来骗”四个字?
酒坛渐空,喝了一半,另一半却是浇湿了衣裳。她半醉半醒地眯起狭长的眸子,拎着酒坛肆笑连连,末了。狠狠掼去地上。
连同身子,也摇摇晃晃,摔去地上。
……
奉命密切观察陆锦画的人过来同拾柒报告她醉酒,拾柒思忖一瞬,还是同秦翊说了一二。
原本还在极为勉强喝米汤的人听到她倒在地上,目中神色蓦地惊慌。顾不得身体虚弱,他强撑一口气,匆匆赶到寒烟馆的小厨房。
知道陆锦画的事他不愿任何人染指,拾柒只能在旁边干着急,悬着一颗心看一个颤巍巍的人,抱着另一个昏沉沉的人。
好歹还是将她送去了床上。
烛光之下。秦翊脸色苍白如纸。
若不是唇还带了些许天生颜色,整个人远远看上去,仿佛雪砌一般。
拾柒看得心惊不已,试探着问:“需要属下寻人来照顾吗?”
秦翊抬手,缓缓坐去她的身边。
“你退下吧,”他握住她温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摩挲,“本座想……单独同她说会话。”
拾柒狐疑地看了看陆锦画,她小脸通红,双眼紧闭,明显是喝多了,哪能听到主子的话呢?
不过主子到底有何打算不是他能置喙的,于是行礼告退,乖乖退到屋门外等待。
只有他们两人,秦翊肆无忌惮地凝望她的眉眼。
她还是那么美,同样,那么脆弱。
到底因何不开心?他无从得知,仅仅熟悉她烦躁至极时才会饮酌两杯。
今日这量不止两杯,看来……
目色微暗,他牵起她的手,抵在唇畔轻吻。
曾经一些热烈纠缠的画面忽就闪过脑海,和眼下现实相互碰撞,仿佛在嘲笑他如今有多落魄可怜。
心脏阵阵紧缩,那些藏在心深处的。没有机会说出的话,终于撞破牙关,如积压已久的洪水般轰然倾泻。
“……小锦,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后悔。”
“我不止一次幻想,要是能回到那天该多好。”
“我不会不理你,不会为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做的约定丢下你在雨里,不会弃你于不顾。身份、地位、权力……这些都可以从长计议,甚至都可以不要。唯有你,我不愿你离开我的身边……也从未想过你会离开我的身边。”
“你知道吗?原本我打算事成之后,等一切安定再昭告天下,风风光光迎娶你入宫。但我没料到你会在我最混乱的日子选择嫁给我,陪我一起承受那些你本不该面对的东西。其实那段时间有你在,我真的十分高兴。但是计划、布置……这些都需要时间。我想给你最好的,让你开心快乐,让你跟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可惜我做的不对,做的不好,结果事与愿违,令你那么痛苦……”
“我明白你如今在恨我,很恨我,你也不想再跟我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画鹿……这是你告诉他们的名字,没有‘锦’,是因为不愿想起我对吗?……在你心里,还有我一点点的位置对不对?”
“……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上月知道错了,我确确实实是大笨蛋,是世上最愚蠢的人。不懂珍惜,不懂爱你,才会被你放弃。这是我活该……”
“可是小锦,从始至终,我的确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有……只有你一个。”
“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
陆锦画没有回答。
醉酒的她也不可能回答。
秦翊哂笑不已,颇是自嘲地摇头。
若是她醒着,她定也不会回答他的。只怕他刚开口,就会被她那毫不掩藏的厌恶之色给驱逐离开。
曾经她想靠近,他不允许。
而今……
也只有现在了。
轻轻抚过她细密的眼睫,秦翊慢慢凑过去,蹭了蹭她的脸。
而后他忍不住倾身,蜻蜓点水般的小心碰了碰她的唇。
心中的某一块瞬间松动,像释放了什么似的,他没忍住,竟如小孩子一般,开心得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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