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拾柒从外面进来。
秦翊坐在床上,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半敞露的衣襟下几痕旧伤若隐若现。他双目失神,目里有未褪完的红晕,手中拿着那枚碎裂痕迹蜿蜒的玉穗不停地轻轻摩挲。
拾柒心底叹息一声,错开目光,朝他走去。
“来得正好,”他说,“去告诉她,她出的条件,本座答应了。”
拾柒一瞬惊讶,赶紧抱拳应声:“是!”
……
回到房间,陆锦画简单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抱住枕头发呆。
整整三年,她没有再因为那个人如此难受过。
他的脸在她眼前时而浮现,时而消失,仿佛浩瀚天空中的月,被云层遮蔽,只见其微光,看不清所掩藏的真实。
原本她是信了,真的信了。
他身上的伤超乎她的想象,以往在一起时他从未在她面前袒露,而这次情况特殊,她才发现华丽衣衫包裹的里面,他身上几乎没有几寸完好的皮肤。
左臂的伤像是被火烧灼的烫伤,肩背有寸长的剑伤。胸上还有鞭伤……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所经历的那样,她的确都不知道。
他给她展露的,尽管于她来说无比吝啬,但或许是他当时能给的最好的了。
“……上……”她蜷紧十指,哽咽着呢喃,“上月哥哥……”
她可以原谅他不得已而做的那些隐瞒。
但是,孩子……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伤重难愈都还是不肯承认他们的孩子?
孩子于他来说是那般不能接受?
或者……他由始至终都不信她的忠贞和清白。
一声轻响从隔间的窗畔传来。她蓦然翻身坐起。
小心翼翼靠去门边悄悄打量,她看到一身浅色衣衫的暮云桓坐在窗棂上,似乎在犹豫进还是不进。
月色寡淡,一泻千里,给他笼上一层清冷的光。
陆锦画暗自一叹,这就是所谓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云桓大哥定是来问她拾柒口中“主母”是怎么回事。
转身去里卧点了蜡烛,她拉过软凳坐下,直言道:“云桓大哥,进来说话吧。”
自烛光亮起的那刻暮云桓心中就打起了退堂鼓,原本也没那么坚定,反反复复纠结到底要不要找她问个明白,可纠结纠结着,一不留神就走到人家窗边来了。而今被她发现,一边觉得自己太过傻气,一边又自惭形秽。
他是很骄傲的。
从出生至认识陆锦画以前,他都很骄傲。
少城主的身份让他从小就生活在城民的尊敬和景仰中,待他十岁那年接触易容秘术,他隐在骨子里的天赋猛地展现在人前。成为千珑城成立迄今,最年轻又最有天赋的易容师。
那一双修长素白的手仅凭如玉泥和琢颜刀,便能让一张人脸千变万化。真与假同立,连其朝夕相处的家人也分辨不出。
更何况,他生得好看。
在秦翊未出现之前,他是朔方七刹中居于首位的美男子。
秦翊出现,什么都变了。
年少围绕身边的美名,与众不同的身份……除了一手货真价实的易容术。
而那个男人,神秘、冷漠、严酷,手段非凡。在此之前分明不是七刹中人,却在十年不到的时间将古老又神秘的七脉势力悉数掌控。
有人说那个男人是修罗恶鬼,有人说那个男人会蛊惑人心的邪术,但暮云桓知道,七刹的统治者都是心甘情愿臣服。
原本他以为尊主是好人。
哪怕对他有所利用,但也的确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他逃过了一劫。
可眼下他却不那样作想,三个时辰前发生的事他还历历在目,什么“主母”?他看得清清楚楚,画鹿明显不愿的,满脸痛苦和嫌恶,不住向他寻求帮助。
一想到这些年来那位高高在上的尊主不近美色,而今却要用强权手段来逼迫一个弱小女子,他就浑身不爽,简直不能忍。
尤其逼迫的还是他的心上人,他更不能忍。
“画鹿,”暮云桓坐去她对面,“你跟尊主是怎么回事?他威胁你?”望着她目色灼灼。
陆锦画唇角牵了牵,反问:“你对他了解多少?”她不想再瞒他,但必须确认在她和盘托出之前,他所知道的与她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是否相关。
听出她话语里暗藏玄机,暮云桓怔了一瞬,淡淡笑起。
他知道的还真不少。
秦翊还不是翎羽堡的尊主之前,他另一层身份是前朝太子,被当今皇上封为“闲王”。
刚说一句,陆锦画蓦然截话:“那你可知他有几个女人?”
暮云桓莞尔:“八个。”细细数给她听,有王妃陆锦画、侧妃捧月、穆苍竹、薛碧枝、柳浮翠、宛白、绿雪、晚夫人。说完又觉得自己对人家后院太了如指掌似乎显得很奇怪,解释道:“……我曾受尊主之命给一个男人易容,听他时常念叨,所以能记住。”
易容……男人……
陆锦画下意识问:“周俊辰?”
暮云桓吓了一大跳:“你怎么知道?”
“呵……”她没有直接回答他,轻声呢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画鹿?”原来如此什么?他不懂。
一些破碎的片段在陆锦画的脑子里快速成型,她大抵能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起因自是因为她杀了捧月,而这样的举动扰了秦翊那边的局,让两位什么长老倍感愤怒,要杀她出气。秦翊为此设计,将她本该遭受的罪悉数揽下,那两个人心有不甘,提出让奚怜儿监视,用条件交换以后对秦翊的支持。
他消失的那几天,周俊辰这替身在的那几天,是在给她提醒。
她……委实没想那么多。
“鹿儿?”暮云桓再次唤她。烛光之下,她的脸色看上去着实不妙。
陆锦画摇摇头,赶跑那些琐碎。重新看向他。
“你不是想知道我跟尊主是怎么回事么?”她抿唇淡笑,“其实我方才提到周俊辰,你应该也能猜到几分,我的身份并不是我以前同你说的那般,家道没落,被迫出来谋生的小女子。”
暮云桓心头一闷,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陆锦画接着道:“你所提及的八个女人里,有两个你给她们冠了身份。其实……陆锦画哪里是什么王妃?她一点都不想当王妃,她从来都只是想和心爱的人安安稳稳度过余生罢了。”
自嘲一笑。
“对不起啊云桓大哥,我也对你隐瞒了我的一些往事。”
“我不叫画鹿,我叫陆锦画。”
……
晴天霹雳。
不仅真相太令人震愕,真相背后一连串的捆绑也把暮云桓劈得外焦里嫩。
他爱上了王妃?!
……
“鹿儿……不,王妃,等等,先等等,我理一理。”他手指抵上额心,不断按揉。
那个称呼让陆锦画蹙了蹙眉,本想提醒他不用那样叫自己,但看他如今的反应,又打消了念头。横竖怎么称呼是别人的事,她只消不去在乎便好。
可暮云桓显然无法淡定,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画鹿、陆锦画两个名字不断纠缠拉扯,他想用力把它们分开,只是那两张相似的脸却紧紧叠合在一起。
其实他见过陆锦画的。
一直觉得熟悉,但没有答案。
而今她的身份明了,他的记忆也随之剥落早前埋藏起来的一隅。
那次他在院子里的闷得慌。易容上街透透气。刚走到一处小摊前,看到王府马车经过,他侧身相让,恰好撞见身着华丽红裳的她撩帘往外一看。
惊鸿一瞥。
当下记住那张绝美的脸。
只是他这些年接触的人太多,而一双手下处理的脸更不计其数,所以后来真正和她相见时,他倒没有想起这就是令他刹那间生出恍惚的绝色美人。金庸中文
再次看向陆锦画,暮云桓的脸色阴沉了两分。
他不知陆锦画和秦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凡传出的流言,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可惜他这样的身份也没有立场去过问他们的曾经,哪怕陆锦画再把他当朋友,秦翊也未必。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个合理的话题,故作轻松地笑问:“那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您?陆锦画噎了一噎,赶紧摆手让他别这样叫,她浑身不舒坦。
又道:“云桓大哥,其实我曾经有一个亲哥哥,他叫陆至瑜。不过他在我五岁那年走失了,我对他的记忆很模糊。认识你之后,虽然最初我把你当姐姐,但也是亲人的感觉。所以你千万别用尊称敬词,会让我很难受。”
暮云桓对陆家的事不甚清楚,但既然陆锦画提了,他便顺势多问了一句:“你们家有几个孩子?你其他兄弟姐妹呢?”
陆锦画微微吸了口气:“我家一共有三个孩子,哥哥陆至瑜,姐姐陆向晚,还有我。但哥哥和姐姐都是父亲后……的妾室所生。”原本想说后来纳的,一想这样的话说出去。旁人听了定会诧异,索性隐去那些心照不宣的事实。
暮云桓淡笑道:“原来如此。那你跟他们关系应该不错。”
“也……不算,”她摇头,“记忆中姐姐是个极其倔强,而且有心思的人。哥哥性子温和些,不过他们同父同母,自然是要抱团的。哥哥那次走失,听下人说,其实是姐姐撺掇他一起的。他们一去不回来以后,我才觉得自己好像被重视了不少。”
事到如今暮云桓才反应过来,陆家不仅丢了个儿子,还丢了个女儿。
所以这样来说,陆锦画是陆家唯一的孩子了。
“现在都还没找到吗?”暮云桓敛目,“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不用,”她拒绝,“太多年了,我爹爹当年可是丞相,手下的人无数。寻了两三年都徒劳无获。而现在世上只剩下我一个,要是哥哥姐姐还活着,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莫说不是同父同母的血亲兄姐,单单时隔多年,只怕见了也无话可说。”
暮云桓薄唇微抿,点点头:“言之有理。”
“我知道大哥是想帮我,所以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她伸手揽过茶盏,倒了杯温茶给他递过去。
暮云桓如获至宝般的小心谨慎,捧在手中,踌躇许久,才端起来细细品了一口。
陆锦画轻声喃喃:“你问我怎么办,其实我也不知怎么办。原本以为他死了,以前的恩恩怨怨都该放下了,可他突然出现,而且还可笑的想我回到他身边?不会的,我死也不想回的。”
暮云桓眼睛一亮。
“你……你真是这样想的?”
陆锦画平静道:“已经摔进过坑里一次,伤得很惨,好不容易才重新爬起来,我为什么要去再摔一次?”
暮云桓瞬间窃喜,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可以跟我回去!”
“嗯?”陆锦画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她待在稽灵山也挺好的,为什么要跟他走?
话到了嘴边,他清清嗓子,决定向她表露心迹。只是张口的刹那他又改了主意,万一陆锦画对他没有喜欢,直接拒绝了他,那二人以后关系势必会十分尴尬。等到那时他再努力去讨她欢心,她也会避之不及。
既然如此。眼下便不要说得太仔细为妙。
暮云桓深深吸了口气,认真道:“我是这样想的,尊主十之八九还会在稽灵山养伤。这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倘若你一直在此处,尊主定会寻由头叫你过去。你不想见,又不得不见,心里自是不好受的。因此我建议你跟我回千珑城,我是千珑城的城主,无论你是我的朋友。还是一个普通人,进了城我们都是家人。家人不会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你在那里是完全自由的。”
陆锦画有些动心:“会不会给你,还有千珑城添麻烦?你们如此忌惮秦翊,万一被他知道我是被你邀请去的,那——”
“还好,”暮云桓轻笑,“我们和尊主虽说是上下关系,但在自己的地盘顾忌自然会少很多。等到了千珑城。他是客,我是主,不管怎样也会给我几分薄面。”伸手拍了拍陆锦画的肩膀:“更何况你是个女人,倘若为一个女人而和千珑城交恶,这样的事传出去只会损他威严。尊主聪明,不会做这等傻事。”
不会么?陆锦画唇角微抿,心里万般没有底气。
只是现在想那么多委实没有必要,假若真会连累千珑城,万不得已之时,她出来应承便是。眼下她是的的确确不想再被秦翊“请”过去了,每次他在她眼前出现,她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恨他的不放过,亦恨他骨子里的凉薄。
孩子是个坎,她迈不过去。
“好,我跟你回千珑城。”陆锦画郑重其事。
暮云桓当即喜不自胜,恨不得跳起来直接告诉她到底有多开心。幸好他还存了几分理智,放在腿上的一双手用力蜷起,强行迫自己不要表现得那般明显。
而后他佯装淡然地回应:“行,我稍后就传书回去。”
次日下午,陆锦画听到了一个消息。
准确的说,是收到了命令。
会客大厅,秦翊坐在一旁,一脸悠闲自在。
他气色恢复得不错,着一身银色,长发用一条同色发带束系,仿佛还是多年前那温润如玉的少年。
只是眼神到底不同了。
他漫不经心地端着她沏好孝敬给崔浩渺的茶,轻轻摩挲杯沿。一双桃花目十分平静,但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
主位上的崔浩渺几分尴尬,他也没料到自己这天资颇佳的小徒弟入了尊主的眼。虽然尊主美其名曰她仔细耐心,擅长处理外伤才想把她带回翎羽堡,可之前那几件事前后一串,傻子都能看出尊主对小徒弟有心思。
想不通……
当然也不需要他想通。
陆锦画站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崔浩渺都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犹豫踌躇间,冷不防一道冰冷的光从斜而入,他回望过去,发现秦翊垂着眼角。眼风却是在打量他的举动,登时心脏陡跳,赶紧咳嗽两声:“咳,那个……小徒儿。”
“徒儿在。”
“为师想问,你愿不愿嫁……哦不是,愿不愿跟尊主回翎羽堡?”他打算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陆锦画果断拒绝:“不愿。”
崔浩渺:“……”
虽然他也觉得自己这小徒儿十有八九要拒绝,可没想到向来乖巧懂礼的人儿会如此干脆。他还想在旁边打圆场呢,这话说得太满,他想帮忙也没辙。
慌忙去看秦翊的脸色,见他唇角噙笑,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
壮着胆子道:“小徒儿要不然再考虑考虑?你看看啊,你最擅长治疗外伤,而尊主——”
“不用考虑了师父,”她抿唇一笑,“我不去。”模样很是乖巧。
“呃……”崔浩渺无措地朝秦翊望去,“尊主,这事儿您看?不然小老儿还是给您指另外更得力的弟子陪您回去。怎么样?”
“不怎么样,”秦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喜欢她,又不喜欢旁人。”
啊……啥?喜欢她?这么直接?
陆锦画瞬间转身:“我不喜欢你。”
什么……不喜欢?怎么更直接?崔浩渺目瞪口呆。
“是吗?可是昨夜看到我出事,你那般紧张,不停叫我的名字。”
“我怕你死了摊在我身上,我还得替你收尸。”
秦翊低笑一声:“若是三年前我真死了,你会替我收尸吗?”
“想得美,被野狗分食才是你该有的下场!”
“呵,口是心非。”
“……”
崔浩渺脑仁要炸了。
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这是尊主吗?小徒儿怎么这般胆肥?
啊,他会不会被灭口?
没有等到陆锦画继续狡辩,秦翊微有失落,垂目继续摩挲杯沿:“是你说要陪我一辈子的。”
陆锦画眼角抽了抽,不用回头都知道坐在主位上的崔浩渺已然石化。
而秦翊却故意说那么多叫外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怎么听怎么都像她是个负心人,把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给抛弃了。
“尊主,不然您跟小徒儿好好谈谈?”崔浩渺硬着头皮求撤退。
秦翊蓦然换了脸色,挑唇淡淡一笑:“崔主事怕是忘记,本座方才是让你告诉她陪本座一同回去,而不是让你去问她愿不愿意。”
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陆锦画缓缓闭上眼睛:“即使我不愿,你也要把我捆回去?”
秦翊嗤笑:“不,我要抱回去。”
话音刚落,只感觉到疾风肆虐而过,她睁眼一看,他那如三月暖阳般的笑意蛮不讲理地撞入眼帘。
她有那么一瞬恍惚。
下一刻腰间一紧,当真是被他抱入了怀中。
“你——”
“嘘,”他轻声,“小锦,我们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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