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去,千珑城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事到如今陆锦画也没办法考虑太多,秦翊的性子她很清楚,一旦发现她没有在房间里,势必会派人出来寻找。
而她孤身一人,又是弱女子一个,能藏身的地方太少。在他的地盘上走动,被带回去是迟早的事。
她不想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到底有多幸福。
“来,闭上眼睛。”暮云桓声音轻柔,像一片羽毛,缓缓拂过。
倏然回神。
琢颜刀近在咫尺,她默默蜷紧十指,不再犹豫,乖乖闭上眼睛。
不知道暮云桓用了什么样的办法,他们一路西行,畅通无阻。
千珑城和翎羽堡相邻,中间有五十里公道,穿过边界那些零散村落,很快就到了千珑城郊。
路上闲着无聊,暮云桓知道她这段时间也没机会去了解朔方势力的情况,便挑了几处重要的和她仔细说道。
听完陆锦画才明白秦翊这“尊主”分量到底有多重。
所谓朔方七刹,最初是一些隐士老去之后无枝可依,聚在一起相互扶持建立起来的“家”。发展数年,“家”有了主心。后来又不断收留因各种原因不被世人接纳的江湖人士,渐渐成了如今的朔方七刹。
七支势力最初同根同源,但因信念和所擅长的不同,因此才生出分支,各有所长。
“……这片地方不也是西梁的?”陆锦画微有诧异。
暮云桓摊手:“那又怎样?这片地方原先是朝廷不想管的野地,十分荒凉。朔方七刹初显苗头的时候,朝廷并没有重视,觉得这一些老弱病残翻不起大浪花。等到后来朔方势力壮大。他们想管又管不了了。因为他们‘管’的方法只有一个,打。只不过打仗太过劳民伤财,朔方一直又十分安静,所以朝廷才睁只眼闭只眼了。话说回来,倘若真要打,我们也并非处于弱势,西梁历代的王都不擅长打仗,跟这里某些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回来的人相比,简直是蚂蚁和大象。”
陆锦画轻啧一声:“也不能这样说,前前太子是很厉害的,我爹爹都夸他呢。”
她口中的前前太子是秦翊同父同母的哥哥秦湛,当年秦湛才是先帝最钟爱的儿子,不仅才思敏捷,且极其擅长武道,行兵布阵,领军打仗不在话下。他的功勋全是靠他用浑身血汗挣来的。在被封太子之前,就已经是边域闻风丧胆的“千战阎罗”。
可就是这样一个数战不败的神话,却在和一支小部落交锋后,音讯全无。
前线传来消息说他战死沙场,举朝惋惜,为此默哀长达半年。
而在秦湛战死两年之后,先帝才重新立了秦翊为太子。
这些事都是陆锦画听父亲说的,那时她已经和秦翊相识,自认为秦翊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物。再听说还有秦湛这么个厉害的大哥哥后,她还单纯地跑去问秦翊……
“……你也说了那是前前太子,早就离世多少年了。”暮云桓轻声一叹。
略是抬头,见陆锦画单手托了腮在沉思,便不再去打扰她。
等马车行进千珑城,陆锦画才如梦初醒般,懵懂地打量四周环境。
天色昏黑,两旁悬挂的一排排灯笼里烛火轻轻颤抖,映出相差无几的高翘房檐。依稀能听到别样的细微动静,像是猫之类的动物在瓦片上行走,又像夜里活动的鸟儿出来捕食。陆锦画微微直起身体,趴在车窗上朝外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打量这不一样的夜色。
往常这样坐在马车上,她都是心事重重的。
这次不同,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完完全全被这新地方给吸引了过去。
见她一双眼睛里尽是外面街市的影子,暮云桓轻轻撩开车帘,示意车夫停下。
“哎,怎么不走了?”她扭头看他。
暮云桓轻笑:“既然这么好奇,不如我们下去走走?”
“也好。”她简单一应,提起略显宽阔的衣摆错身往车外走。
跳到地面上,她深深吸了口气。
千珑城的夜同稽灵山还有翎羽堡的都不同,这里太安静了,而且这安静是让人觉得心里一片安宁祥和的静。
她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就好像在这条漫长的路上能一直悠闲地、自由自在地走下去,永远不会出现尽头。
“千珑城的人,都习惯早睡,”暮云桓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样养颜。”
陆锦画扑哧一笑:“所以你们这城里定然很多美人了?”
暮云桓颔首:“确实。”又道:“不过最美的,可不就正在眼前吗?”
陆锦画忍不住斜睨他,打趣道:“倒没看出大哥你自我‘欣赏’的本事还挺出神入化的,竟能如此理所当然的夸自己!”
暮云桓笑得有两分不自在,抿了唇角低声道:“我是在夸你,傻不傻?”说罢侧身看向前方,满脸欲盖弥彰。
呃……
陆锦画双手叠在身前,默默朝旁边挪了几寸。
原先她还不确定暮云桓是什么意思,直到上次茗芝那件事缠身,他入夜到她房间同她说了那么大堆话,她再傻也能感觉到这份好意并不是特别的纯粹。
她知道感情的事应该直接说清。
可人家刚带她来到这地方,她现在去说,跟过河拆桥。利用完了就跑有什么区别?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打算找个机会再同他好好谈谈,当然,眼下却不能再有过分亲密的举动,免得让他误会。
保持距离缓缓往前走,暮云桓也没有再提令她尴尬的话题,专注两旁的景色,边走边告诉她不同街市不同的名字,顺道还说了不少他们这里的奇闻异事。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暮云桓站定,静静看着眼前这刻意与他保持距离的小姑娘。
或许他给她的压力太大了,他想,他应该再放慢一些,那样急于逃脱秦翊掌控的她,才会认真考虑一下留在千珑城的事情。
陆锦画不知他在想什么,听到说送她回去,便顺势问道:“我以后……住哪里好呢?”
“住我另一处别居,”发现陆锦画欲言又止,赶紧解释,“你别误会,那处别居多是我来往的朋友暂住。你现在是男儿身,住在那里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陆锦画:“可是我也不能一直男儿身呀?待会儿我回去梳洗过后,脸上的不都掉了?”
“所以我明早会早些过来,再给你带一套工具。”
陆锦画心里咯噔一声。喃喃问:“你的意思是……”
暮云桓点头:“易容术不难学,而且你也不用像我们似的,靠这门手艺吃饭。所以你只要学会最简单的,易一张脸即可。”
陆锦画伸出右手食指,指向自己的脸:“这张么?”
暮云桓莞尔:“随你,明早可以好好想想。等你确定我再仔细教你。”
陆锦画趁机作揖:“那就多谢‘师父’了!徒儿一定会给您争气!”
脸上的笑淡去两分,他勉强维持这不算难看的表情,自动忽略她话语中努力划分的界限,随她那般玩笑着亦是作揖:“客气客气,我可不敢收你这徒儿,要叫崔浩渺那老东西知道,只怕得拆了我不可!”
两人一说一笑间看似气氛融洽,但彼此都清楚这到底有多尴尬。
好不容易熬去一夜。
醒来发现窗外天朗气清,明显是个好天气。
暮云桓的别居不大,但精致异常,四周花木繁盛,亦是她喜欢的模样。
趁暮云桓还没有带工具过来,她拿上小瓶去院子里搜集晨露。以当季鲜花蕊心的晨露烹茶,口感别有一番清新。
刚取了半瓶,突然听到前面有细碎的人声传来。
陆锦画吓了一跳,暮云桓说这处别居目前没有外人住,而且怕她不自在,还特意调走了原本在这里守院的丫鬟婆子。
那么说话的会是谁?
摸不清状况,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陆锦画赶紧把小瓶子收好,轻轻悄悄绕到声音传来的另一侧。126中文网
两块巨大的假山石头正好将她遮掩,透过自然而成的洞隙,能看到那边在说话的是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女人约莫四十岁,大半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貌,但衣着富贵,仪态雍容。另一个女人倒是侧身而立,身形偏瘦,二十来岁的模样,身穿简单干练的浅蓝素服,看她神情和动作,应该是个在主母前能说得上话的大丫鬟。
“……然后再把这一排房子重新砌好。”
“是,夫人!”
听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不过还是能猜出面前这年长的女人身份是暮云桓的母亲。
而照她话里的意思,十有八九有人要住进来。至于要住进来的人是谁,她不是特别关心。但想到自己如今悄悄在这里。万一再来几个“贵人”,那她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千珑城也不是久留之地……
“母亲?!”
拿了工具匆匆过来的暮云桓刚拐过长廊就看到了杨苡菁,一时愣在当场。
杨苡菁身边的大丫鬟覃芦闻声,转身对他规规矩矩行礼:“覃芦见过城主!”
杨苡菁眯起眼睛将自己的儿子上下打量。
他什么脾性她很清楚。
说难听些就是懒。
如果没有要紧事,他绝不会在这大清早的就拎着工具出门,更不会来这甚少过问的别居。
……昨晚回来的……今早过来……嗯……
“你来朋友了?”杨苡菁言简意赅。
陆锦画吓了一跳,心中暗道这女人真不简单,沉默片刻,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正紧张得不知所措,却见暮云桓淡然周旋:“什么朋友?母亲是见到我哪位朋友了?”
杨苡菁眼风往他手上一扫,又收回,意思不言而喻。
暮云桓笑着提起匣子,随意晃了晃,解释道:“这个啊,我打算拎过先放着。这段时间不是有空吗?正好把之前您推荐我的那几个有天资的孩子叫来,我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大本事。”
杨苡菁半信半疑:“一个匣子够吗?”
暮云桓游刃有余:“这不是节约为上?如玉泥越发贵了,过两天我还得去和朝雨阁谈谈,让他们别卖那么贵。”
朝雨阁和风雪阁有连襟关系,听到暮云桓主动提及,杨苡菁趁机道:“既然都去朝雨阁了,何不去风雪阁坐坐?你跟雅雅的婚事也近了。”又指向眼前一排小屋:“原本我是打算让覃芦领人来把这一片重新修过,给雅雅做歇脚的地方。”
“啊,什么歇脚的地方?”暮云桓懵了。
杨苡菁几分怪罪地剜他一眼:“雅雅到底是风雪阁的大小姐,难道一来就直接住进家?当然得先给她置一处小筑供她熟悉了!等她愿意。再——”
暮云桓顿时抬手。
“怎么?我还说不得了?”
暮云桓好脾气地笑:“母亲想说什么都可以,只不过我听着心脏疼。”
杨苡菁蔑笑一声:“听到你不爱听的就心脏疼了?那也没办法,你跟雅雅的婚事是从小就定下的,这是你父亲的意思!而且这些年风雪阁一直信守承诺,护我们千珑城周全。人家雅雅为了嫁给你,多少年来拒绝了多少门好婚事,你要是现在还敢提毁婚,休怪我到时候直接让人把你绑了送过去入赘!”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暮云桓敛起眼睛。“我要真去入了赘,千珑城以后还能抬起头来?母亲也不想想,以后我们手底下的百姓要怎么活?平时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
眼风不经意地掠过假山,突然发现洞隙背后有一抹不同于草木的绿色,当即意识到陆锦画站在那里,顿时脸色骤变。
“嗯?”杨苡菁狐疑地随他目光望过去。
刚转一瞬,暮云桓猛地上前两步,按住她的肩膀。
“……你这一惊一乍的。想吓死你老母亲啊!”杨苡菁连拍心口。一旁的覃芦也帮她顺气。
暮云桓笑得勉强,忍不住往那边再瞟一眼,见陆锦画没有出来的打算,也就稍微镇定了两分,缓和语气道:“原本定的婚期是下个月?”
转变太快,杨苡菁越发疑惑地打量他,但从他脸上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便道:“下个月二十号。”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这小子脑子灵光,可千万别再给我折腾出什么事儿来!之前逃婚,有尊主替你出面,现在婚期延了又延,也不是尊主那个外人还能再指手画脚的了。所以你还是乖乖在城里待着!”
暮云桓沉默。
见他这样的反应,杨苡菁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得重了些,有些不知所措。
覃芦小声提醒:“夫人不妨说说纳妾……”
对!
杨苡菁双手一合:“雅雅同我说了,她知道你不是很满意这门亲事,但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这些年没有犯过错,你不能没过门就休了她。咱们千珑城最讲道理,你也知道这个理是说不通的,对吧?雅雅还说了,只要她先嫁过来,就不会管你其他的事。要是你以后遇到心爱的姑娘,她允许你纳妾。只有一点,你不能外面随便领个女人就回家……哈,我相信我儿子的眼光!”
暮云桓干干笑:“我若是领了心爱的女人回家,又怎甘心让心爱的女人委屈做妾?”
杨苡菁皱了皱眉,似要发作。
覃芦轻轻按住杨苡菁的手,摇摇头:“夫人,好好说!一定要好好说!”上次正是因为没有好好说,暮云桓才连夜逃成离开。这样的事一次就行了,再来一次,千珑城将会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笑柄。
杨苡菁深知自己儿子的脾气。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的火气,慢慢道:“到时候的事到时候说,雅雅这么懂事,万一她愿意做平妻?也不是没有可能。”
暮云桓故意得寸进尺:“平妻?太美了吧!我的意思是,她最多做个妾,来伺候我和我的妻子。”
“你——”杨苡菁颤着手指指他,“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暮云桓按下杨苡菁的手,略是叹气:“我怎么会想要气死母亲……但凡母亲心疼儿子几分,也不会逼着儿子接受这门婚事。风小姐再好,也不是我喜欢的姑娘。嫁过来只会让我们两个人都不愉快罢了。已经知道结局不欢而散,又何必非要吃亏经历一回?所以还请母亲再同风小姐好好谈一谈,这是对我们彼此负责。”
杨苡菁不悦抽手,拍打他的手背:“你不就是觉得她长得不好看?”
暮云桓:“并非全部如此,她长得好不好看其实都还好,我这一双手。她再不好看我也能把她变成绝世美人。至于她的身材,那也是能改变的。我最不喜她的还是她的行事手段,与我大相径庭。儿子实在难以想象和这样的姑娘共度余生会是怎样的情形。”
杨苡菁抿了抿唇,无言以对。
“所以儿子斗胆,恳求母亲再去争取一次,在错误未发生之前,赶紧制止它的发生!”暮云桓双袖微拂,叠手行跪拜礼。
杨苡菁心烦意乱地挥手:“行了行了,少跟我假客气。”又道:“我可以再去谈一次,但是你记住,如果这次她还是咬定不松口,那我也绝不会再问,我丢不起这个人!千珑城也丢不起剩下的名声!”
暮云桓用力点头:“儿子知道!”
好不容易送走杨苡菁,暮云桓长舒一口大气,这才有了心思去找陆锦画。
而她仍然站在假山石后。
杨苡菁的话倒提醒了她,之前被那三个女人绑去破院子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当时她不明白对方为何口口声声说她是“小狐狸精”,只道自己从未勾引过谁,如今一番联想,想必那三人都是什么风雪阁的人,听令于暮云桓的未婚妻风雅雅,才会对她下手。
如此一来,她倒在未知的情况下成了插足别人婚事的人。
“画鹿。”暮云桓从斜角走来,脸上虽然在笑,但笑得明显不真诚。
陆锦画不想评价别人的感情,何况暮云桓还是自己的恩人,几次三番救她出困境,于是佯装不知,回他一笑。“大哥来了。”主动上前一步。
暮云桓笑得更加发虚。
“方才你都听到了吧。”
“嗯。”
“明人不说暗话,这次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骤然严肃。
“什么?”
“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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