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并不长。
眨眼即是。
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舍去。
是夜,陆锦画替他收拾贴身物件。
与之前出征不同,这次他不能带包袱,仅需要携一些兵器和轻便干粮即可。
一把匕首,两把小刀,还有……
秦翊站在不远处,静静看她。
手中捏着上次用来打包的锦布,手指摩挲她刺绣的柳枝图案,心念一动,拿起她放在一旁的小刀,把那一块齐齐整整切下。
陆锦画面露不解。
“不能带多余的,但这个没事。”他轻轻解释,把那一截布条放入自己怀中,又拍了拍心口。“带着它,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陆锦画红唇紧抿,好歹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
“上月。我相信你,我等你。”
“嗯,”他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一定回来。”
沉默片刻,他走到书案前,把桌上一叠书册挪开。抽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细细裹起。
“这是?”她面露不解。
秦翊淡笑,把羊皮卷递给她。
“诚如你所言,军中确实有人需要防备。那么……小锦,我相信我们的默契,你觉得呢?”
默契……
陆锦画低头看向那卷羊皮,一时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他如此讳莫如深,只怕它的分量超乎她的想象。
等待片刻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秦翊瞳孔微缩,伸在半空的手有些颤抖。
他不想陆锦画拒绝,因为她是他在军队中唯一能全部信任的人。
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他,想他死。但陆锦画绝不会。
“这是什么?”她轻声问。
秦翊牵起她的手,把羊皮卷放入她的掌心。
下一刻,一把将她扯入怀中,用力抱紧。
温热的唇紧贴她的耳边:“小锦,你很聪明。军中的内‘鬼’这段时间没有动静,但我一走他肯定又会生事。这次的行动温长宁和奚方明会留守在此,我不能保证他们几个完全值得信任,但温长宁知道你的存在,必要时,你可以和他联手。”
陆锦画心里咯噔一声。
秦翊是什么醋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而如今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把她放心推向温长宁,那……
抱住他的手骤然一缩。
“别胡思乱想,我才舍不得,”他略显急躁地打断她的想法,“我的意思是,所有人中只有他一定不会害你。小锦,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是拜了堂成了亲的,我怎么可能把你推给其他男人?”
陆锦画不吭气了。
乖顺地伏去他肩上,安静靠着。仿佛时间不曾流逝,也不会流逝。
……
秦翊一走,她的心就空了。
之前她尚还觉得他们在同军之中,无论是否见面,都能听得他一些消息。如今却不是了,连他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了。
他是秘密去的。
带了一百二十人。
而那一百二十人,都是翎羽堡中层层筛选的精英,包括她认识的拾柒,也包括风清。
除了秦翊,她也很担心其他人的安危。她希望他们一举成功,然后毫发无损地回来。
每天晨醒,她都会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诚心叩拜,入夜星起之时,同样如此。章寿文看在眼里,一如既往替她打掩护,同时也明白了她随军而来的目的。
很佩服这个小姑娘。或者说,尊主夫人。
能有这么大勇气,放弃锦衣玉食,瞒天过海来到这里,和他们一起吃苦,一起遭罪。
而且……
他能看出她的治伤手段出自稽灵山。
这样想想,尊主夫人也是个不简单的人啊。
一晃半月过去,前方杳无音信。
陆锦画越发提心吊胆,忍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寻了一个借口前去找温长宁。
起先温长宁看到她那一张脸还没有认出来,直到她压低声音自报家门,温长宁才恍然大悟,万般惊愕她竟然学会了易容。
碍着此时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温长宁把心底的疑惑全部压了回去。
帐中只有他们两人,陆锦画无心过多寒暄,直言:“他有消息么?”
温长宁怔了一怔,反问:“你知道多少?”
疏离的语气让陆锦画隐隐不爽。但也理解现在情况特殊,便同温长宁说了秦翊带领一百二十人绕去青丹后方,围截雅支首领的事。
温长宁长眸微敛,既然陆锦画知道这件事,那他也没必要隐瞒。
沉声道:“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并不是很顺利。”
“被发现了?”
“嗯。”
陆锦画的心“咚”一声,重重沉下。
“那他……”
“明早会运回一些尸首。”温长宁不愿多说。
战争便是如此残酷,死去的人不会复活,而至于死去的是哪些人,都是听天由命。
他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能妄自给她希望。
陆锦画明白这个道理,木讷地点点头,魂不守舍的轻声呢喃:“我明早过来……”转身朝外走去。
望着她远去的消瘦背影,温长宁终究没说出那句问候的话。
彻夜难眠。
一晚上都在做梦。看书屋
最初的梦带着儿时的快乐回忆,处处欢声笑语。她在假山石洞穿梭,故意躲来藏去,不让他抓住。
后来,场景一片漆黑。
暴雨倾盆。如柱的雨水纷纷顺着石壁上的洞往假山中间漏,她避无可避,只能用手挡在头顶,拼命往黑暗深处去。
然后她看到了满地的尸体。
人的尸体,马的尸体……
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暗色的天和暗色的血混合在一起,雨水中全是沉淀的血的味道,风吹烈烈,浓郁得令人作呕。
“咳……”
胃部猛地卷起一阵恶心,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扶住自己的胃,用力把背弓起。
眼泪不知为何顺着脸颊滑落,堆在腮旁,颗颗直往下坠。从未有如此悲哀的感觉,心里空空荡荡,又被无助和害怕填满,她不敢再去想任何有关秦翊的事,也不敢期待天明。
但天空最终还是亮了。
帐外依旧很静,秦翊离开许久,这些人仿佛也没多大变化。于他们来说,秦翊大抵只是个挂着虚名的“大人”,实际地位应该还不如一个小将重要。
懒怠地起身梳洗,用热水敷了许久的眼睛,直到看上去不是特别肿了,她才慢吞吞朝温长宁的营帐而去。
门口的守卫看到是她,伸手相拦。
“几位大人在里面议事,陆军医稍等。”
议事啊……陆锦画抿起唇角,垂在身侧的手指根根攥紧。
在门口走来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帐帘撩开,从里走出三个人。
陆锦画只认识奚方明,目光相汇之间,她勉强笑了笑。
奚方明倒是不太记得陆锦画,但看她穿的不是小兵的服饰。身板体格也不够,猜出她是某位军医,也就回了一笑。
帐帘垂下的瞬间,温长宁看到了她。
她唇角的笑意是那般耀眼,哪怕不似往日的毫无顾忌……
他微微侧目,落去身旁的尸体上。
要不要叫她进来……
“守城。陆军医求见。”
突兀的一声制止了他的犹豫不决,这种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总需要面对。
温长宁怅然长叹。
“让她进来。”
陆锦画绷着身子往里走,还没走近温长宁身边,一股浓郁的血腥扑鼻而来。她步子一顿,狐疑地抽抽鼻子,确定这里确实是有血的味道。刚想问他哪里受伤了,忽而瞥到他身后雪白的一角。
顺着布角上望,看那长度和姿势,分明就是盖着一个人!
陆锦画凤眸大瞪,一把握住布角奋力往上掀开。
“画儿!”温长宁匆忙伸手,但还是迟了一步。
他是打算先告诉她,让她接受之后,再看秦翊最后一面的。
只是……
陆锦画定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中,不能放下。
她看到了什么?
秦翊静静躺在那里,俊朗的面容被血污覆盖,崭新的布甲也被割成条条缕缕……
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抡了一锤。
一口气卡在喉咙,不上不下,无法呼吸。
“画儿,你还——”
温长宁想去扶她。
陆锦画抬起左手,制止了他的靠近。
“怎么死的?”她听到自己喑哑而颤抖的声音,干枯得仿佛失去所有生气。
温长宁垂目:“行迹败露,被雅支人反埋伏。”
“全死了?”
“……也不是。”温长宁一瞬迟疑。
陆锦画是他的表妹不假。但有些话却并不能同她言说太多。秦翊的死,她是秦翊的遗孀,他可以把自己所知悉数告知,可其他人的消息都是军中机密,她没有资格知晓。
陆锦画舔了舔干燥的唇,从裂隙中尝到一丝腥气。
“不能告诉我更多?”她慢慢看他。
温长宁掐着指尖,她眸中一闪而逝的死气,令他揪心。
害怕逆着她会令她立刻做出傻事,温长宁向她走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共找到八十四具尸体。”
“也就是说还有三十六人下落不明。”她双眸微敛:“死去的人中可有拾柒、风清和舒叶?”
“不曾发现。”
“那就……好……”她嘴里阵阵泛涩。
事到如今,她知道无论是哭天抢地,还是追责怒骂都无济于事。这是秦翊的选择。她早就知道,他在做出选择之时,定然也想过战死的结果。
幸好还有三十六人可能活着。
而秦翊最信赖的拾柒也还活着。
只要有相见那天,她一定要向拾柒问清楚,是谁杀了秦翊,然后……
“画儿,你想回去吗?”温长宁轻声问。
“回去?”她回神,“回哪儿去?”
“……温侯府,或者……翎羽堡?”他深深吸了口气,“我可以差人护送你和他回去。”
陆锦画一声苦笑,眼眶渐渐转红。
“战火未停,战争不止,我为什么要回去?我是军医,我要负责治疗伤患,这是我的职责,我哪儿也不去!何况……上月他想做的事还没有结果,无论是赢是败,都该有结果……我会留下来,替他看看,这一场大战,到底鹿死谁手!”
温长宁从未见过陆锦画如此坚决的神情,那双明亮的凤眸里蕴含了无限的力量,有恨有不甘也有决心,清清楚楚告诉他,任何人都撼动不了她的决定。
沉默片刻,温长宁颔首默许。
而后又道:“他的尸体我们已经验过,目前不宜声张,留着也……你要处理吗?”
陆锦画强忍情绪,把眼泪生生憋回眼眶,郑重点头:“我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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