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长宁打点好一切,派人把尸体送回秦翊生前所在的营帐。
陆锦画让人打来热水,又翻出一套新衣,想让他干干净净离开。
雪白的毛巾浸过温水,轻而易举把他脸上干涸的血痂擦去。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害怕会弄痛他一般,耐心的一点一点替他全部擦拭干净,连鬓发间的血块也细细剔除,不留任何污秽。
处理完头脸,就是身体。
她解开他的衣服,外衫一褪,临走前他剪下的那块绣有柳枝的锦布掉在了地上。看到那轻飘飘的一块,如今也被血染透,颜色阴沉,她赶紧闭上眼睛。把眼泪忍回去。
不能哭。
她对自己说。
很小的时候听老人讲过,人死了,留在世上的亲人断不能哭泣,尤其不能把眼泪掉在那人的身上,否则那人下辈子就不能好好轮回转世了。
她希望他下辈子过得好。
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不要像这辈子一样累。
弯腰捡起那块锦布,她叹了口气,唇角扬起一抹自嘲,把它和那些脏掉的衣服放去凳子上。
再脱中衣。
手指触碰到他的手掌,冰冷得不像话,比她碰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冷上十倍、百倍。
她的心开始颤抖,不可自抑。
“上月,你别急,千万别急,”她低声喃喃。“你没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做,你没有完成的心愿,我都会替你完成。那个害你的人,我一定会帮你揪出来……”
手蓦然一滞。
衣襟敞开,她看到一片雪白的胸膛。
怎么会?!
她怔住。
下一刻失控地快速褪下他上半身的所有衣物,把他的身躯彻彻底底暴露在空气之中。
光滑的,雪白的。
这不是秦翊的身体!
身形的确可以说和秦翊相差无几,但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身体上到底有多少伤口,每一处伤口又具体在什么地方。
那些是她夜夜心疼,夜夜会抚摸的伤口。
可面前这人的身体完完全全找不到一处旧伤,不说腰腹的刀伤,连左臂无法复原的烧灼都是白整一片。
难道……
她倒抽一口凉气。
急急忙忙去拿自己易容用的匣子,取出琢颜刀,哆哆嗦嗦去切他的鬓角。
刀锋一翘,果然露出点点皮碎。
陆锦画的手无力垂下。
瞬间回忆起他临走前交给她的羊皮卷,还有同她说的那些话。
忽然明白了一切。
他欲言又止的,原来是……
好大一场骗局!
想通之后,她又忍不住苦笑连连。
“秦上月,你如此信任我么?这么隐晦的暗示,也相信我能懂?”她哭笑不得。
末了咬牙切齿:“你最好……最好给我活着!”
说罢,她放下琢颜刀,重新替面前的“秦翊”整理遗容。
“秦翊”的尸体被秘密火化,所敛下的骨灰,陆锦画好好保存了。
虽然和周俊辰不熟悉,可那也是曾经产生过交集的故人,她会好好安放,若有机会回到故乡,再寻最好的寺庙。给他奉上一盏长明灯。
事已至此,陆锦画不打算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她拿着羊皮卷,直往大营而去。
彼时大营中温长宁和车楚新正在商议接下来的部署,秦翊一死,翎羽堡能说上话的只有奚方明。而奚方明性子温吞,车楚新三句一吼,两句一唬,再多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手指不住去摸腰间佩剑,时时刻刻想动手解决问题。
温长宁夹在中间,有些难受。
他知道奚方明的提议是最好的,但他身为温家军的首领,若是明摆着信任羽军,而忽略自己亲信的提议,这也说不过去。
正琢磨一个折中的法子。冷不防陆锦画自己闯了进来。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不拦,而是拦了没拦住。
这小个子男人身形太过灵活,他们都没看清她怎么一扭一晃的,就避开了他们的手臂,往里钻了进去。
速度之快,像捉鱼的鹞鹰。
奚方明和温长宁俱是一惊。我爱看中文网
车楚新率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来人!还不把这小贼抓出去,军法处置!”
“且慢!”奚方明和温长宁异口同声。
两人互看一眼,奚方明收回目光。
温家的主场,还是温长宁来说更为合适。
而温长宁护妹心切,也顾不得什么说不说得过去,直接道:“她是我叫来的,我允过她可以随时进出。”
车楚新瞪大眼睛:“守城你糊涂啊?这大营怎么能随便进进出出?你也不怕他是雅支那边派来偷窃情报的杂碎!”
“……她不会。”温长宁压低声音。
车楚新反而提高嗓门:“怎么就不会了?他是谁老子都不认识!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钻来蹿去,想也是什么无胆鼠辈!守城你心善,不想见血。老子不同,莽夫一个,这就替你处置了他!”
“你敢?”陆锦画秀眉微挑。明明声音不大,却莫名有气势。
车楚新的动作倒真顿了一下,旋即夸张得哈哈大笑。
“我怎么不敢?小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陆锦画不紧不慢地摸出羊皮卷,并不摊开,捏在手中悬在半空。
“这啥?”
她淡笑:“这是大人临走前交给我的东西,他说,若有朝一日战死。便按照上面的部署安排继续行动,定然能将剩余敌军一举歼灭!”顿了顿,加重语气:“当然,大人还说了,要我替他选择一个最为可靠的人,才能把羊皮卷里的内容悉数告知。三位大人我都不是很熟……”
对上温长宁的眼神,发现他在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见好就收,她微微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决定走出这一步,她就没打算后退。
既然秦翊选择用命去钓这个幕后黑手,那她也不遑相让,一明一暗,轮番设计,总能把那人揪出来。
奚方明和车楚新的目光已经被陆锦画手中的羊皮卷吸引。她的手只要微微移动,他们就跟着移动。来回晃了几次,她忽而一下,收回了手。
车楚新大有被玩弄之感,一拍木桌。大声咆哮:“你敢戏耍爷爷?!”
相比之下奚方明则冷静许多,一双长眸微敛,显露几分试探:“我若没记错,你是大人帐里的军医。小小军医怎能取得大人信任,托付如此重要的物件给你?”
“问得好!”陆锦画灿烂一笑。
温长宁心里咯噔一声。猜到她想做什么。想阻止她,却又不能太明目张胆,免得被另外两人看出他和陆锦画以前就相识。
手里的姿势刚晃了两晃,陆锦画已手拆发髻,将一瀑青丝泻下,同时用之前就准备好的湿润帕子覆在自己脸上。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从脸上缓缓撕下一层“皮”。
回眸一笑。
奚方明目瞪口呆。
他是见过陆锦画的。
安雯常常同他提起陆锦画,所以在翎羽堡的时候,只要陆锦画和秦翊同时出现,他少不得多看她两眼,好回去跟安雯汇报她的气色如何。
“夫人,您怎么……怎么……”
陆锦画双手一摊:“现在纠结我怎么跟过来的还有意义么?”
奚方明抿唇摇头。
她又是一笑,朝车楚新看去,神色有些薄凉:“好了,这位‘爷’,你应该不认识我,所以我简单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陆锦画,是秦翊的妻子,以前是王妃,现在是翎羽堡的主母。哦,还是羽军里的一位外伤军医。但无论我哪个身份,你都该知道,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我更了解秦翊。同样,我是他的妻子,他不信我,又能信谁?难道信你么?你是他的谁?”
车楚新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纵使心有不甘,也找不到机会发难。
看他忍得额头青筋微微凸起,陆锦画心中暗喜。又接着道:“好了,多余的话我也不用再说。夫君他出了这事,是我们谁都不愿看到的。但逝者已矣,我们该做的事却不能停下。夫君的意思是,我们按原计划进攻。”
“原计划进攻?”车楚新大笑,“你个娘们儿懂个甚?秦翊抽走的一百二十个主力,个个以一当十,没有这股中坚力量,我们拿什么和对方打?拿你的头发?!”
“你最好放尊重一些。”奚方明拧起眉头,手再次放去剑柄之上。
陆锦画轻轻拂了他一把,对车楚新道:“我头发怎么了?”
“头发长见识短!”他扬眉挑衅。
陆锦画勾唇一笑:“看来你是不服我了?”
“呵。”
“也行,反正我们身在军中,也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看看其他人的意愿吧!”陆锦画小手一招,转身朝帘边走去。
“画儿!”温长宁几步上前,急急拽住她的胳膊,“胡闹也要适可而止!我知道你失去了他,现在伤心难过得很,但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一旦出去,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女人,这一点,我们不能帮你!”
“温守城所言不错,还请夫人三思。”奚方明认真道。
陆锦画当然明白自己这一出去,命也就交去了别人手上,可倘若她一直隐在背后,照车楚新那样的咄咄逼人,温长宁十有八九是会同意退兵的。
而温家军一旦退兵,羽军孤立无援,不仅是朔方元气大伤,青丹也会因此被瓜分殆尽,边境失守,西梁愈发岌岌可危。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表哥,”她淡淡一笑,“秦翊战死的消息虽然被你们按下了,可前线久久没有他们的消息,羽军不傻,定会猜到。羽军这次共有三万四千余人,对他们来说,他们只有秦翊一个首领,内心最信服的也是他。你想想,倘若一直不说,等他们互相揣度直到东窗事发,结果会如何?还不是一样。而羽军一乱,你们温家军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温长宁:“……”
他当然知道陆锦画所言非虚,但他不能让她去送死。
“别急,总会有其他办法。”他再次劝。
陆锦画略是摇头:“表哥,你若真想帮我,就像秦翊一样信我吧!替我召集能召集的所有人,我有些话,要同他们说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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