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电话通知请文国群去省长办公室。
所有人都惊愕了,尤其是那个小年轻,脸色惨白,感觉末日降临。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居然是省长的哥哥?
此刻他一定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文国群被隆重地带到了文国强的办公室。
第一次来这么威严而又高大的地方,文国群心里有点儿紧张。
秘书在前面引路,十分恭敬客气。
“您这边请——”秘书微微弓腰,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看着这个无比神圣的地方,文国群的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当年和文国强的少年时光。
往事并不如烟。
文国群的父母都是农业专家,作为南下干部被派到了凤凰山,专门从事茶树研究。
文国群和文国强就出生在凤凰山,算是土生土长的凤凰山人。
文国群自幼喜欢和父母一起去茶园,天生对茶树有着强烈的兴趣。
而文国强却不同,他更愿意在家里看书,他讨厌这个抬眼就是山的地方,他发誓要离开这里。
但是,那个年代崇尚知识无用,也不用考大学,文国强希望能通过推荐获得上大学的机会。
可是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又是外来户,在当地没有任何优势。
要想获得这个机会,只有和当时凤凰山的领导人攀关系,只要他一句话,文国强就能上大学。
没多久,文国强成了那个小领导的女婿,小领导有个貌美却是文盲的女儿,名叫阿菊。
第二年,文国强如愿被推荐上了大学。
文国强一去不回,从此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过凤凰山。
阿菊不甘心,几次走出大山去找他,却从未看到过他的身影。
后来,阿菊慢慢变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
一晃十年过去了,文国强还是杳无音讯,。
疯癫了十年的阿菊突然有一天肚子大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她的父母自觉太丢人,要强行把孩子打掉,阿菊却坚决不从,誓死都要生下孩子。
孩子生下后一年多,阿菊病逝了,留下这个可怜的儿子。
阿菊家恨文国强恨得咬牙切齿,坚决不要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文国群把孩子接到家里抚养,取名文军。
他从未告诉文军的身世,文舟也只知道文军是个孤儿。
直到父母逝世,文国强都没有回过凤凰山,只是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写过一封信回来,那时文国强已经从西藏回来了。
那时,文国群才知道,文国强大学毕业后去了西藏工作,一去就是十五年。
文国强用十五年的时间,换取了仕途的升迁,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当年誓死要离开凤凰山的文国强,有朝一日能成为权倾一方的封疆大吏,而且是回到了海西任职。
岁月如梭,世事难料啊!
通往文国强办公室的通道很长,红地毯十分厚实绵软。文国群走得很慢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回忆他们的往昔,又似乎每走一步都在思考。
“里面请——”秘书推开那道厚重的大门。
文国群才反应过来。
迈进那道门,文国群抬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弟弟,现在的海西省一把手文国强。
这个见面太突然。
文国强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哥哥见面,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眼前的文国群一身普通的衣着,虽然顶着凤凰单丛制茶工艺大师的头衔,可就是一个普通的山里茶农,满脸风霜,满手老茧,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艰辛。
而眼前的文国强则是另外一幅模样:器宇轩昂,精神矍铄,.
虽然只是和文国群相差两岁,可看上去却比文国群小一轮。
“哥——”文国强迈开大步迎了过来,给了大哥一个温暖厚实的拥抱。
“国强——”文国群只觉得喉咙酸涩,眼眶潮湿。
兄弟俩握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三十多年啊!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莽撞少年,如今都已经鬓染白霜。
不同的选择,造就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哥,我真没想到是你啊!”文国强拉着文国群的手来到沙发边坐下。
文国群一时有些拘谨,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他也不可能如此冒然来找他啊!
想到自己是带着目的来找已经贵为省长的弟弟,文国群居然一时无法开口。
他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成家了吗?孩子多大了?
可是,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省长来说,似乎太可笑了。
他肯定过得很好啊,肯定成家了啊,说不定孩子早已出国留学了。
他的人生已经不是他能想象,更不是他能企及的了。
虽然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可如今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文国群支吾着,表情十分困窘。
“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文国强直接问道。
早上那个背影,就是大哥,文国强现在才明白了。
“是——”文国群想了想,坚定地说道,“我是有事儿来找你的。”
“哥,你说。”文国强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不会泡功夫茶。
在西藏工作多年,他对水格外珍惜,舍不得浪费一点一滴。
文国群思忖了片刻,把文舟的事情和盘托出,并且把妮妮给他的那个U盘放到了文国强的跟前。
文国强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而且越来越难看。
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在默默地听着。
最后,他站起身,来回踱步,片刻,停顿下来,说:“哥,这件事情我马上安排专门人员去调查,文舟那边不会受罪,你放心……”
“好,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没错。本来我不该来找你的,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受人欺负,文舟是个好孩子,不该遭这样的罪。”文国群说。
“哥,你当然应该来找我!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回去找你的。我刚到海西没多久,本想着等手头的事情捋顺了,就去一趟凤洲,专程去凤凰山看您,也给咱爸咱妈磕个头……这么多年,我最愧疚的事情,就是爸妈临走都没有尽到一份孝……”
说着说着,文国强也不禁声音哽咽,双目泪湿。
文国群看着他,知道他心里也有无法言说的苦衷。
那个年代,他如果不通过这样的渠道上大学,就没有出路;出去了,如果还带着那个文盲妻子,那也是人生的悲剧;为了逃避纷扰,他选择去了西藏,十五年最好的青春献给了那个荒漠高原……
谁又能体会文国强心里的悲楚?
但是,文国群理解他。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文国群也能理解自己的弟弟。
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未抱怨过文国强对父母的不孝,更从未在自己的家人面前提起过文国强和他的半点不是。
“国强,我理解你,父母也理解……”文国群安慰道。
“哥,正是因为你们的理解,我才更加惭愧。这么多年,我不敢回去,就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不敢面对阿菊,那是我无法忘却的疤痕……”文国强含泪道。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那个年代的人和事都已经远去了,一个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早已开始,你的人生很辉煌……”文国群道。
“再辉煌的人生,也有不堪的过往……”文国强遗憾道,“哥,这些话只能对你说,只能留在深夜我一个人含泪咀嚼,只能让它无数次煎熬我的灵魂……阿菊,还好吗?”
文国群愕然,文国强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告诉过他阿菊的悲惨。
“她走了……也是解脱……”文国群很省略地说道,他不想增加文国强的罪恶感。
在那个拉了手就是一辈子的年代,成了亲却被抛弃的女人,是最悲惨的。
所以,阿菊必疯。
文国强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脸色也倏忽间变得惨白:“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
说罢,他跌坐在沙发上,扶着额头,泪水哗哗而下。
他真的没有想到阿菊会死,他本以为她会认命,找个当地的山民嫁了,从此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过一生。
没想到自己把她毁得如此彻底。
罪孽啊!一辈子都无法赎清的罪孽。
“国强,都过去了,这就是命……”文国群拍了拍文国强的肩膀安慰道。
“哥,我有个请求……”文国强突然说道。
“你说——”
“每年清明和阿菊的忌日,你替我去看看她,替我说上几句话,这辈子欠下的债,来生我还给她……”文国强哽咽道。
“放心,每年我都有去,清明节和她的忌日,我都带着她的孩子去祭拜她。阿菊是个善良的女人,当年她的父母要去学校告你,是她誓死阻拦……她心里有你,不会怨你……”
“她的孩子?”文国强更加惊愕了。
难道他还有个孩子在凤凰山?可是,那个时候他才十七岁啊!阿菊也才十六岁!
文国群看他一脸的惊愕,把文军的身世告诉了他。
“大哥,我的所有罪孽都是你在替我化解,我愧对你,愧对父母,愧对文家……”文国强哭得更加伤心。
此刻,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省长,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里孩子。
“你是文家的骄傲,是父母的骄傲!国强,有空回凤凰山,到父母的坟头去好好磕个头吧……”
文国强不停点头,泪水早已打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