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这一夜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沉。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那些醒着时没曾注意的细枝末节、鸡零狗碎,这会子在梦里展现出妥妥的存在感了。
譬如墙垛的荆桃,过了时节,个个儿都不争俏了,老干婆娑地耸在那儿,一副苟延残喘濒死的模样。
又譬如再梦见了沈莳,梦见他站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头上是串来串去的灯笼,洒下来急急破碎的光,照得那张脸也斑斓的、扭曲的、狰狞的,伴着撕心裂肺的尖叫,杀鸡捂脖子式的一把掐住了她。
沈南宝呼吸难抑,像进入了新的一个世界,生疏的、癫狂的,只有眼前沈莳那张紧抿成线的唇,圆睁的眼,还有那尖锐的、寒冷的声线,穿云破雾地划过来,“早该闷死你了,现在也不晚!”
在负隅顽抗的这个瞬间里,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前世,想到那一盏茶溜进嘴里时,又酸又涩的味道,穿针引线似的从喉头戳进肺腑,牵扯出密密匝匝五脏俱焚的疼痛。
还想到了萧逸宸,想到春日宴上他的那句话,直到现在亦如破冰一样,丝丝缕缕地脉进她的心坎儿。
还有他冲自己的笑,笑得真好看啊,简直拨云见日般的,一霎照亮了她的心,也如牛头马面勾魂索,勾得她神魂震荡。
扣在脖颈上的手愈发紧了,前尘往事风一样杳杳散了,她再看不到他了,也看不到他再对自己说做我夫人罢,只听见沈莳的声音,像隔着千万年的时光,又像隔着一层水幕,凄绵哀长地传过来,“姐儿……”
沈南宝猛地惊醒,刺目的天光倒灌进来,描摹出风月娇脆的轮廓,将她的神情拢在一团模糊里,看不真切到底是喜还是急,唯有那振聋发聩的一声,“姐儿,出大事了!”
半盏茶的辰光,沈南宝已经坐在了黑漆螺钿妆奁台前,照着那方铜镜,一壁儿由着风月给她梳妆,一壁儿听她道:“本来见姐儿睡得沉,小的不想打搅,不过方才去管事处讨头油,就听见一伙儿人围着壁角说沈府这下是要败了,为何?是老爷又被闲职了,还是因着上次那事。”
说着,嘴角绷不住的勾了起来,迎着艳冶天光,有一种欣欣向荣的况味,“听说老爷一回来就奔去了碧山长房,这会儿子都还没出来呢,就只听见里间,老太太一声又一声的‘完了完了’。”
绿葵正跪在东边炕上拿着桐油一遍遍刷着窗纸,快中秋了,见天儿的风大,得涂上这么一层才不至于豁了口,透进来寒意。
听到风月这么说话,绿葵转过来一张哀致的脸,“老爷小的不怎么担心,就是怕姐儿因而受牵累。”
风月不以为然地咂嘴,甚至挺直了腰板,“不怕,有萧指挥使呢,他既提出来,自然已经想好了姐儿的后路。”
然后执着梳篦顺着沈南宝的发,一下又一下的,那架势,仿佛是手持着符节,在号令千军万马般的!
绿葵却显得很担忧,当初辗转到冰盏胡同,不过是和萧逸宸那几个下属有个一二照面罢了。
至于萧逸宸本人,没见过,不了解,不清楚,所以他的为人自然不能全身心的信任。
更何况,她曾经也是见识过海誓山盟的,老爷对之顾小娘,日日都捧在手心怕蹎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到后来呢,还不一如是的等闲却变故人心。
绿葵哀叹着,“姐儿还是得做好完全的把握,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心总是难测的。”
方官就是这时走了进来,将盛满清水的铜盆搁到架子上,搁出泉水激荡的声儿,一下噤住了绿葵的口,“方才打水时,见老爷去了容小娘那儿。”
说着,转过身,匆匆瞥了眼沈南宝,雾一样的天光覆在她的脸上,照亮了精巧的五官上,愈发显示出神情的轻淡,似乎,好像,她对此并不以为然。
方官垂下眸,稀朗的长睫掩在眼上,交织出晦涩的芒,“姐儿等下靧了面再擦一擦药膏罢,不然也不知道哪日才好得了,不过也正正好,顶着这伤,老爷也不好开那个口求情了。”
她话里掺着玑,沈南宝不由扫过去一眼,指尖蘸点头油抹上鬓边,抹出一溜顺滑的光亮,“只要我还剩口气儿,他哪里还会顾虑那些,必定舍了一身剐的来求我。”
沈南宝稍倾了身,借着铜镜望住方官,“不过,他舍他的,我不顾我的,总不能叫怹煞费一番苦心罢。”
风月愣了愣,顷刻才回过神来的,捂住嘴小声惊呼,“姐儿,您的意思是,老爷这事是萧指挥使做的?”
沈南宝看到方官也挑了眉梢,诧异了瞬,眸子微沉着点了头,“你方才不是说因着从前的事?既因着从前的事,不就是先前被污贪墨的事?当时这事是怹调停调停按捺下的,所以谁敢重翻旧账,攫这事出来指怹的过错?唯一敢的,只有怹自己。”
风月恍然大悟,拳头捶进另一只掌心里,敲出浩然的一声大叹,“指挥使这样定定是晓得姐儿昨个儿受了委屈,今个儿才这般让老爷吃苦头!”
方官则在旁笑,“姐儿伶俐,一眼就瞧出端倪,但有一点说错了,他的旧账多的是人想翻,也有的事人要翻。”
这话跟榔头似的,用力凿进沈南宝的脑仁儿,凿得她眉心一颦蹙,神情都严峻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惜没有后话,伴着这音匝地,门口迈进来两人,女的仍是那副温温婉婉的笑貌,一径走过来,握住沈南宝的手,“妹妹昨夜睡得可好?方才来时路上,爹爹还和我担忧呢,怕妹妹您还没起,这么着的过来,吵扰着妹妹你。”
沈南宛稍稍侧了身,睇了一眼后边的沈莳。
沈南宝顺着看过去,沈莳站在豁开的隔扇边,辉煌的光打在他一侧脸上,蹙成一线的浓眉因而被裁成了两道关刀,滑稽地捺在那儿,衬得对抄袖子的举止愈发的捉襟见肘。
大抵是察觉了她的视线罢,他抬起眸来望向她,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只管扬长了声调问:“昨个儿……”
眉眼官司打了一通热闹,那话就在嘴边转了几个圈,最后囫囵拐了一个弯,便咽进了肚子里,再开口就是另一番说法,“你脸上还疼么?”
沈南宝还是那副淡得咂不出滋味的笑貌,从绣墩上支起身,屈了屈膝,“好多了。”
沈莳大抵是不懂宅子里这些软刀子来去,所以她说好,他就觉得的的确确是好,脸上刚刚还稍存的一点余悸便因此烟消云散了,拣了一壁儿的杌子坐下来,再望望沈南宝那肿起来的脸颊,很指派意味地道:“姑娘家要紧的就是这个门面,你这脸还是得好好注意着,不能落了疤。”
风月听了忍不住蠕了蠕嘴,心道,人家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这枣至少甜,瞧瞧眼前这位,甜不甜不说,酸到是入了肺腑,能听得人牙关都打颤。
沈莳大抵也意识到了,咂咂嘴,又道了句,“等回去我叫张管事给你拿点祛瘀消痕的,你日日勤恳擦着,只要不躲懒的话,应当不下日余就能消了。”
沈南宝颔首道:“多谢爹爹了,我会注意着的。”
似乎言到此处,就已经无话可说了,所以两人都坐在各自的位上沉默着,一副要把自个儿眼前的事物盯出一朵花儿来的架势。
好在沈南宛善于热络,见状端了茶壶给二人添上水,在将白玉盏递给沈南宝的顷刻,言笑晏晏着,“昨个儿的事,我听爹爹说了,五妹妹你别心里有气,爹爹他也不是存心的,就是昨个儿夜里看见祖母那样有些……他自个儿也挂怀着呢,这不,一大早就来找我说这事了……”
她还没说完,沈南宝捧着微凉的盏壁,笑了声,“一大早?爹爹今儿不是去朝仪了么?怎么一大早找二姐姐您?”
谎话被人戳穿,沈莳兜不住脸,罢了盏就蹙紧眉道:“你往日说话就是这么计较的么?一大早便只能是鸡打鸣的那一刻么?我下了朝仪,回来便宛姐儿房里说这事不行?”
沈南宝很愧疚地捺了眉,“自然是行的,您是爹爹怎么样都行,只怪我多想,方方听下人说了那么几句碎嘴,还以为爹爹过来是为了闲职的一事,这才……不过既不是,那想来爹爹已有了解决的办法,那我也心安了,这心一安,自然伤也好得快。”
沈莳气昂昂的神情凝在了那里,后知后觉涌上来一股心虚。
敢情是什么都晓得了,竟还在这里听他厥词。
是故意瞧他出丑?
这么一思量怒火中烧,他多想拍了案,起身啐骂一通,可先前殷老太太的嘱咐,就这么蹿进了脑子里。
“宝姐儿心里是惦念着你这个当爹的,你想想从前,你被押去殿前司,最着急的就是她,你才从殿前司回来,巴巴地送经书来的依然还是她,所以啊,你别总绷着一张脸面对她,稍稍软一软声气儿,让她明白你还是在意着他的,她定定是会为了你去找那个罗刹娑求情的。”
沈南宝呢,不管他什么样的神情,自顾自的说完,便笑容艳冶地把白玉盏搁上了桌,很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屈膝,“爹爹才下朝,定定是累极了,我的伤其实没什么大碍,爹爹勿要挂怀,也勿要因此劳神,还是快回去歇着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