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彦,我没病,我只是做了个梦。”
她的睫毛颤抖,隐隐闪着光。
那些从她嘴里蠕动出的话,就像点点滴滴的蚍蜉,慢腾腾挪进陈方彦的耳里。
夜色渐渐淹上来,蜜糖似的,将他们腌渍在过去的时光里。
楼下突然放起了花炮,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着锣鼓‘铿铿锵锵’,把街上的人声都压没了,也衬得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愈发的寂静,像是在这片喧声里另辟出的一番境地。
所以沈南宝那么轻淡的、游丝一样的声线,他都能听得那么的清楚——包括她极力克制下微微颤抖的嗓音。
他突然站起身,朝她走去,在她跟前蹲下来,“不要说了。”
她没应声,紧拽在裙衽上的手却挣得雪白,一种无声的、空洞的、凶犷的悲哀,漫上陈方彦的心头。
他不由得把手覆上去,握住她的手。
“沈南宝,这是我该的,谁叫我闷嘴葫芦似的不告诉你。”
“那捧茶也是我亲手端给的你……”
他正将说下去,她蓦地抬起了脸,一双红透了的眼清晰地映着他。
陈方彦一怔。
她的眉却慢慢的、慢慢地捺了下来,那颤抖的嘴却一扯,极难看地笑了,“陈方彦,我原谅你了。”
像是塞进了火热的炭,满心满肺连带着嗓子眼都是滚烫的,陈方彦咽了咽,到底没按捺得住,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这样就好,这样都过去了。”
“真的,沈南宝,都过去了。”
“只要能再见到你,那些都不算什么。”
她依然没应声,他却突然笑了,“沈南宝,你就当这是我的苦肉计,故意要你感动,想要你再爱惨了我。”
她听着,哭得更汹了,眼泪雨帘子似的披在脸上,把嗓音也淌模糊了,“陈方彦,你傻不傻。”
她想问一句,值得么?
可是她知道他,肯定会说,值得。
就像他端起那杯毒茶,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喝下去的动作——他始终如一的、坚定地爱着她。
可她呢?
她在他们这段感情里,成了戏文里遭天打遭雷劈的负心人。
她喜欢上了别人。
别人——萧逸宸。
沈南宝心口一窒。
正巧这时跑堂敲开了门。
本是靠拢的两人抽刀断水似的,一霎分了开。
陈方彦便跟木桩子一般站在了一壁儿。
沈南宝呢,也不敢去看跑堂什么眼色,直把头偏了过去,拿拇指顶着锦帕,悄悄地点着眼梢。
跑堂似乎是没咂出两人的不对劲,动作都没顿的,咧着嘴,一径将托盘搁上了桌,“让二位客官久等了。”
跑堂慢悠悠地说,一双手却极快,两副盘盏、六片果菜碟,再是注满的一碗汤饮,稳当当摞上了桌。
因这些碟儿都是五彩盘纹的样式,又有极细一道金镶边儿,眯觑了眼去看,像极了五花八门的金边圈套框住了这些零嘴儿。
沈南宝转过头,正撞上这样的缭乱,忍不住的,一阵眼花。
陈方彦这时也慢慢踱回了座位上。
他面前是白地黑花瓷的汤杯,高高的、像个小水缸,边上插着竹宝镊,里面砌满了镇冰,镇冰里嵌着小酒盏和壶。
沈南宝看着他擎着宝镊将小酒盏夹出来,再掏出来壶,随着汩汩的一串流水声,他便举了盏贴上唇,仰头喝了个精光。
沈南宝忍不住道:“你别喝太多。”
陈方彦却笑,“我知道,我向来是浅酌。”
这话勾起了梦里的那些回忆,沈南宝讪讪的沉默下来。
陈方彦恍惚也察觉到了,手放在盏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倒是沈南宝先开了口,“天色不早,我得回去了。”
陈方彦见她站起来,跟着起了身,“我送你。”
沈南宝出来是没有乘轿的,这么走着回去,难免不安全,更何况……她看了看陈方彦,他的那双眼落着星辉似的,奕奕生着亮。
她有些不忍,默然了瞬,点了点头道好。
楼下还在吵嚷着,乌喧喧的一片,无数稀奇古怪的声音都仿佛聚集在了这里,这里像是一只巨大的桶,叮铃啷当倾在里面,被什么下死劲搅动着,搅得天崩地裂,光怪陆离。
沈南宝行在其中觉得震耳欲聋,却由衷的感谢今儿这样的热闹。
这样,她的沉默倒显得很有理由了。
可是再长的路终有走完的时候,他们走过喧哗的场景,迈到墨一样浓稠的夜色里。
方才的那些声儿,就像隔了一世般,那么的远,听得沈南宝一阵恍惚。
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一道极轻极细的叫唤‘呜呜’地传过来。
沈南宝顿住脚,“你听见什么声儿没?”
陈方彦随她站住了,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得他迟迟道:“听见了……像是,猧儿叫……在这边。”
他用手指了指前方。
那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
沈南宝正要跟上去,风月却拉住了她,“这么黑黢黢的,叫人看见了不好。”
陈方彦听到风月的话也回头笑,“她说得没错,你在这儿等着就是,我很快就出来了。”
也不等她答话,自顾往里走去了,等再走出来,双手恍惚捧着什么。
沈南宝定睛去瞧,这才瞧清楚了那小小的一团,“还真是猧儿!我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陈方彦点了点头,“可不,乌漆嘛黑的一团,要不是它头顶有点白,又一径叫唤,我怕是都注意不到它。”
说话间,它断断续续的呜咽着,细细弱弱的声儿,听得沈南宝蹙了眉,“它好像不大好。”
陈方彦不作声,只把一双眼四下里看,看了顷刻方道:“我记得前头有爿兽医馆……”
这话撂下,猧儿的声儿又弱了几分,陈方彦这下不敢再耽搁了,急忙忙往那壁厢赶去,却还是不忘同沈南宝说:“天色不早了,你要先回去么?我叫卞方送你。”
卞方。
是陈方彦的心腹。
也是他,稍了那样信儿给的陈方彦。
沈南宝微阖下眼,摇头说不,“我随你一块儿去,他反正现在应当还陪着郑二姑娘。”
沈南宝靠他得近,能清晰得感觉到他听到这话,脚步陡然的一顿,但很快的,他又疾疾走了起来。
半盏茶的功夫。
他们便来到了兽医馆,戴着瓜皮帽的伙计正装着板闼,打算关了门户。
大抵听到了脚步,那伙计回了头,连忙嘬了嘴,大声唤:“仔细着!这阶方才叫毗邻那个臭婆娘的鱼桶冲了水,又腥又滑!”
陈方彦听了叫沈南宝在原地候着,自个儿倒是三步并两步一举迈进了门槛儿。
沈南宝听到他清朗又急切的声,“大夫,您快来瞅瞅,这猧儿怎么一回事。”
声音渐小了去,等再听到声儿,便是陈方彦迈着疾步走来,然后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跟前,“你搭着我,别蹉到了!”
沈南宝记挂着猧儿的伤情,没和他忸怩,手落在他的胳膊上,随他一块儿进了去。
各种药草的干涩香瞬间迎头扑了过来,擦得油光程亮的青石板,隐隐反着人轮廓的影儿,
兽医站在黑腻的柜台后,正翼翼地探看着那只猧儿,不多时他便道:“伤着阴络血内溢了,我看它还能走动,脑髓应当是没甚么事……不过它太小了,不好用药。”
沈南宝怔了怔,“所以,是只能看它自个儿?”
兽医默了默,也不作声,只是踅身在那一排排乌木小屉子,拽着云头纹饰的金铜栓,一只只翻找着。
一壁儿伙计见状,忙抻了桐油纸摞在柜台上,又从旁抽了杆小秤,双手奉上给兽医。
兽医正好拿着一味药,接过小秤磅了磅,便掷到了桐油纸上。
等到再无可挑拣了,兽医转回柜台上时,伙计手脚麻利地就包好了药,递给了兽医。
原以为这药递给了沈南宝,银货两讫,便拿了猧儿回家周顾着。
没想那兽医嗔了一句那伙计抖机灵,便朝沈南宝道:“它现下正凶险,不好再遭蹎踬,所以我觉得还是先放在我这处儿,你们每日或亲自或派人来问候便是,这样它要是有什么事我也来得及应付,你们觉着如何?”
话撂到这份上,沈南宝自然是要应的,至于这派人来问……少不得要惊动到萧逸宸。
很奇怪的。她有些心虚,心虚得不敢叫他知道这事。
陈方彦恍惚是看出来了,笑着道:“我派人过来,到时候有什么事我叫人捎口信给你就是。”
兽医见他们商议好了,也着手研墨拟定起书倩。
只是在下笔的时候,兽医问道:“二位客官,可给这猧儿取了什么名么?”
沈南宝见陈方彦看过来,她道:“是你找到的它,你给它取罢。”
这话匝地,所有人都朝陈方彦看了过去。
只有几盏灯点着的店堂,星洞洞的,陈方彦的脸因而模糊成一个面影,只有那双眼,那双眼还奕奕发着亮。
突然的,那双眼笑了,一股难言说的温情从那里流露出来。
沈南宝一怔,听到他说:“那就叫宝儿罢。稀世珍宝的那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