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过两炷香时,还是贺兆陵先行撑起身子,望向山下雨中立着的千百马帮中人,摇了摇头。
“这帮小子,竟是一个也未曾携斗笠,急雨天里头如此举动,最是伤身,叶门主若是歇息足了,便将今日之事毕过就是。”
叶翟亦起身,将细剑拽出鞘来,温和答道,“今日事今日毕,正和心意,磨蹭得够久,也合该收尾,不知贺帮主是否留有藏式,令我一观。”
“自然留有一式,不过名头尚未取得。”贺兆陵也不再藏刀于鞘,拔刀在手,以指尖敲打锋刃,听闻鸣颤声响,而后却是将缺去一角的长刀插入土中,撑开伞来,由厚重伞骨之中抽出枚刃背狭长的窄刀,“兴许听来有失新意,不过当初少年时节,听闻身负此顽疾,怖惧万分夜不能寐,恨不得瞥去许多心思,独求长生。”
“这一式,唤问长生。”
贺兆陵此时看向眼前人的神色,无半点杀意,亦无丝毫气势,原本一身犹如赤霞似的内气刀光,尽数收敛入体。
犹如空山新雨,骤雨初歇。
“我亦有一式,可惜从未施展开来,威能如何,自个儿心中也是没底,不过名字也是提前便已取得,亦是俗气得很。”叶翟咧嘴,含笑同贺兆陵对视,“此招名唤解井莲,与问长生一般,皆有所图,故而颇有些俗气。”
言罢过后,两人都是一时语塞,山上仅剩下雨声风声。
骤然雷震。
玄衣男子掌心当中,那柄窄刀炸碎,却是化作光华,直直没入掌心,变为百丈刀光,直追天穹滚滚墨云,而青衣男子却不曾如此,只是将剑身举到高天,脱手而去,携万钧剑气,刺入云中,力道之大使得那口捉月剑,剑锋赤光浮动,末了通体都如赤铁,似被大日所融。
两人谁人也不曾同朝对方出刀递剑,可天上却有刀剑争斗,刀光剑气腾空,炸碎无穷乱云勾连的天幕。
直压得浓墨云彩,不敢出头。
可分明只是最为根本的两招,纵剑远走的本事,即便二境者有心,亦可使掌中剑腾空,刀芒横空,纵使二境也可收发自如,全然算不得什么高明本事。
但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式,却是欲要震荡万顷穹隆,将无边墨色云彩斩为百万段碎屑。
世间恐怕再无这般三境。
云仲已是看得呆愣,此般手段神通,恐怕已然不亚于四境中人,即便是位立身四境的剑道大才,也断难挥斥出如此一道惊鸿剑气。
由抬手动招,至剑气刀芒纷纷崩碎,不过忽然之间。
分明无有刀剑气经过,天台山却是轰然作响。
原本尚算敦实的大山,周遭滚石溅落,周围山石竟是尽数溃灭,只剩与石台等粗细的山体,全然不似一座大山,而是一截石柱。
烟尘升起百丈高矮,遮挡山间两人身影。
老仆抬起脸来,天上雨停。
却是有丝丝缕缕细雪飘洒而下,仿佛是方才刀剑威势,将浓云斩碎,化为碎雪。
毫无征兆,凤游郡今年头一场雪,随着天上刀剑光收敛,细细散散落下。
山上两人不再相对,而是一同跃下山来,青衣那人独自离去,往白葫门方向径直而走,玄衣那人也是神采奕奕,走到马帮中人面前,扯起嘴角,拍了拍已然闭住双目的糜余怀肩头。
“没赢,但也没输,算不得丢脸。”
叶翟行走极快,一步踏出,近乎有四五丈远近,譬如缩地成寸,于初落的一层细雪当中踩出行浅淡脚印,不多时就已回返山门之中,径直走向那座古井,而后停下脚步,猛然有笑意浮现。
古井不知何时已然崩塌,其中青莲,终是尽数凋敝,落在井水当中,残花败叶。
“为何偏要如此。”
正堂当中,有位青衣女子迈步而来,立身在叶翟身后。
“上回已经说过,不愿再提,”叶翟索性坐在废弃古井乱石旁,抬头看向眼前人,似乎讲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可惜此战当中,捉月剑已是寸断,大抵已是蒸为飞灰,天底下剑道剑招不会缺,唯独少了一式捉月。”
旋即又极疲倦地摆摆手,“其实有无捉月都是一回事,到底也难捉镜花水月,不如不留,清清白白而来,清清白白而去。”
女子也坐到叶翟身边,瞧着后者腰间那道草草包扎的刀伤,终究是颤声道来,“早知如此,我理应早些回山上瞧瞧,几百载岁月,当真苦了你。”
叶翟皱眉,鬼使神差抬手,往女子面皮戳去。
如触暖玉。
“原来那日并非是误饮了药酒,将你当成大梦中人,”男子苦笑,摇摇头道,“若要早些知晓,那日纵使挨些打,也要将你留下,平白耗费许多时日,到头竟是想说几句话都要犯难。”
言语时节,叶翟面皮极快地变为惨白,原本俊郎面皮,如今也缓缓爬上许多皱纹,老斑横生,倒是与满头华发越发登对。
女子就这么瞧着眼前人,素手抚上后者面颊,怜惜道来,“事至如今,就连我也不知,你此举究竟是好还是坏,知你如此不省心,当初就应当换个人接替这档差事,谁成想少年时节畏惧天雷,且怕虫兽的少年郎,竟能做出这档事来。”
“我现在可非是少年郎,”叶翟面皮越发苍老,呵呵笑道,“师父瞧我如今面相,怎么都要在凡尘之间做个老祖辈分,怎么仍旧拿徒儿当那无知小儿。”
“跟师父走吧,这山间差事,就暂且放下留与旁人,再与你我无关。”女子握起老人如枯萎树皮的手掌,分明是泪眼婆娑,可依旧撑起笑意。
“早这样多好,”老人小声嘀咕,身形却越发矮将下去,与当年时常站在山门口等候自家师父云游归来的童子,也不差多少,却是笑得灿烂,“偏偏要等个两三百载,才来接自家徒儿,水月师父这事,做得可不地道。” 山间有两道流光腾空而去,匆匆赶路的老仆抬头,颓然止住脚步,险些跪坐在地,老泪纵横。
山门中跑出位童子,抹着眼泪跑到山腰间,冲老仆道,“师父被一位女子带走了,腾云驾雾而去,弟子有心要追,可却是追不得,只剩一身破损青衣,再瞧不着踪迹,褚老伯您赶紧去瞧瞧,找不见师父,日后何人教我练武。”
老仆什么也没说,冲白毫山山巅跪倒,规规矩矩叩首有九。
花白发丝染上尘土与初雪。
身后云仲温瑜,亦是深深行礼。
贺兆陵驾马还归马帮总舵之中,却是命人将正堂守住,独独唤糜余怀入内,自个儿捧起一杯茶暖手,眸光平和。
闻讯匆匆而来的糜余怀,周身上下仍旧哆嗦不知,换上身干爽衣衫,三步并两步赶到正堂当中,推门便是问道,“今日闹出的动静,恐怕前后百年都无人逾越,帮主当真无恙?”
“我能有甚抱恙之处,”玄衣男子白了来人一眼,“生死相争,好容易能保住条性命,回返帮中,说两句吉利祥瑞话,还难为了小子你不成?”
说话之间,贺兆陵仍旧手头不曾闲着,铺展开数张宣纸,添饱笔墨频频落笔,且多有思索意味,见是糜余怀匆匆赶来,并不收笔,依旧写着些什么,仍旧不耽搁开口,“此战虽不见得取胜,好在也并未出甚差错,按说惹出如此动静来,理应引来不少修行中人,但如此看来,似乎不曾有动静,倒也是一件好事。”
糜余怀上下打量贺兆陵一番,见的确是不见异样,才稍稍松口气,近前两步,抬手便要将后者手头湖笔夺下,埋怨道,“浑身剑伤仍不去好生包扎一番,倘若落下病灶,又有许多年苦头吃,若要有灵光突现,也得将身子护好再写。”
贺兆陵让过糜余怀夺笔右手,轻声咳嗽两声,开口骂道,“你小子尚有心思说我?日后再莫要如此,本就是破败体魄,怎能冒雨而来。眼下写个只字片语,与我而言算不得甚,待到写罢,随我上碑峰一趟,有事相商。”
文人还想偷眼观瞧,那宣纸却是被贺兆陵两臂护得牢固,丁点窥探不得,只好先行出屋,擦拭湿透发丝。
贺兆陵落笔极快,本就是好学不止的性子,虽说少年时节不曾去过私塾学馆,可硬是凭这多年来苦学,练得一笔好字,当锋锐处锋锐,当添圆润处圆润,如何看来都不像是马帮当中,斗大字不认几枚的落魄江湖人,此刻提笔落笔,却常有停顿蹙眉。
才以蝇头小字写罢两三张满当宣纸,玄衣帮主挪挪左腕,瞥见原本受剑伤处,并无丁点血水,唯有条惨白印痕,如沟如壑,不由得搁下笔墨,沉沉叹过一口气。
初雪下得并不急切,原本还未归马帮时节,便已眼见得是强弩之末,如今驾马出门,瞧不着多少雪花飘摆,唯有一趟马蹄印到浮雪上头,直往碑峰中去。
十余年,仍旧是这两人一道上路,一位是文人,一位是武人,两马并驾,走入夜里极干冷的凤游郡碑峰方向,难辨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