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陵关外暗潮涌动的时节,已有一位独自驾车的汉子,在整座关外杀过一圈,车帐当中原本足有百来杆大枪,而今已然耗去半数。
关外马帮原本亦是数目众多,但徐进玉此番出外的时节,虽是有鹿昭引路,可到头来不过是除去六七处营寨,接连凭手中枪挑过百来人马,而后便再难寻着贼寇踪迹,似乎是于边关囤积多年的马贼流寇已然被杀得胆寒,再不愿露面,整整几日之间,鹿昭指引徐进玉在齐陵关外足足兜过一整圈,眼下除却风雪飞沙,再无一物。
鹿昭多半也未曾想过,这位向来未曾施展什么仙家神通内气的寻常汉子,竟是当真如同猛虎过涧,于整片齐陵关外杀了个对穿,虽亦是周身上下负创多处,但眼瞧着便奇轻,不出两日光景就可痊愈,留下道浅痕。常言熊虎难敌群狼,双拳难越四手,但是眼前这位如何看来都不像高手的邋遢汉子,硬是凭手头百来杆大枪刺出个圆来,直教边关贼寇无人冒头。
“鹿二当家,敢问这边关当中囤积许多年月,足足有上千数目的贼寇,此番为何皆不露踪迹,”汉子拽住缰绳,诧异看过一眼身旁一人一骑,颇有些不满,抖抖手头已然喝空的酒葫芦,意兴阑珊,“倘若再有两日未曾遇上贼寇踪迹,只怕老子技痒手黑,将你这位当家也一并挑杀,那便有些得不偿失。”
鹿昭神色阴沉,全然不愿搭理这位杀人无数的主儿,可再仔细打量,发觉眼前这汉子却是由打身后抽出条长枪,枪锋朱红,只得没好气接话,“我又岂能知晓?几日间你所杀之人,已然比得上这些年来边关军卒所剿,即便不曾占据我等数目中十至六七,亦是已然大伤元气,难不成还嫌杀得少?”
徐进玉憨厚一笑,托枪在手,摇头晃脑道来,“自是不可妄造杀孽,不过也要分谁,倘若是平民百姓当然不得诛杀,但尔等这些关外流寇,挑杀过后却只觉爽快两字,眼下杀过一圈,兄台如若再不能指出大部贼寇藏身的地界,可就怨不得在下行事斩草除根。”说罢还将手头长枪略微抖出个枪花,于萧瑟风中铮铮作响。
枪芒光华,森寒冷凉。
“如我将所知和盘托出,能否换得条性命?”低眉良久,鹿昭拽住缰绳,抬头直视汉子,神情复杂。
“头回见同手持刀俎的杀鱼者商议,能否将手头肥鱼放归浅塘的,”徐进玉咧嘴干笑两声,笑意却颇有几分狰狞,“倒也并非是不可,但难处在于,兄台以为自身性命,值多少人头换。”
边关北地,雪驾朔风,凶狂嚣纵,本是停过两日雪,眼下才至时节,却是再度刮来繁重雪片,大朵大朵砸落尘沙。
马与痴风争步向,山石乱行,风沙久腾,处处刀剑无地容身。
鹿昭终究是不曾再度隐瞒,而是明言边关贼寇,皆是容身于边关以北一处唤作乌行岭的地界,此地除却此道矮岭之外甚是平坦,且最为空旷,本不应当盘踞有数目甚多的贼寇,但依鹿昭所言,此地砂石乃是此地独有,表上三尺有余,坚固如铁,而其下一丈高矮处却是尤为绵软,不消刀劈斧削便可轻易掘出一处空穴,最适藏身;每每军甲外出围剿贼寇的时节,必在此地藏匿千百号流寇贼人。
长岭其上,徐进玉抹去额角汗水,抄起条大枪立在身侧,眉头挽为两处死结,借月色远眺周遭,却是不曾瞧见一人,颇为狐疑看向身旁鹿昭,后者却是眉峦舒展,望向周遭空旷地界,嘴角笑意浮动。
“这便是你所言贼寇容身之地?”
“不错,并未掺半分假。”鹿昭面色从容,竟是出手拍拍徐进玉肩头,“不过亦是你陨命之所,足足耗费百来号人性命,才将你诱至此地,您老的项上人头,可比在下这颗脑袋要值钱太多。”
山岭周遭二百步内,砂石岩壁之后,猛然之间灯火大盛。
仅仅是十息以内,乌行岭外周遭便多出千骑,皆将手头火把点起,数里以内,通明如昼,烟尘随风沙滚滚而起,呼哨蹄声,响鼻鞭敲,顷刻间缭绕四野。
确是如鹿昭所言,此间流寇不下千数,仅是位于四周之外掠阵擎火把油松的贼寇,打眼望去,足足百来号人手,正是缓拽缰绳,步步而前。
“带你徐进玉在关外整整杀过一圈,你便当真觉得,每地驻守营寨的那二三十位汉子,已能算是齐陵关外贼寇的底蕴?其实不过是叫你放宽心而已的弃子罢了,那位范大人向来行事不遗余力,且事事缜密,生怕于旷野当中设伏,被你这不空禅师所收弟子杀出重围,故才在此地布下处绝天断地的修罗场,任你枪法小成,亦是插翅难逃。”
鹿昭此刻满面释然,望向眼前蹙眉不止的徐进玉,全然不复当初战战兢兢的贪生模样,反倒似是解去一桩心头事,笑言开口,“路上承蒙老弟照应,起码如我所愿,立身在这乌行岭中,我便提点一句:山下流寇贼人向来是不嫌掌中血水浓厚的主儿,投鼠忌器,为抓个活命人当做同不空禅师交换佛宝的价码,本就是极难的一桩事,杀之后快,也未可知。”
徐进玉提起大枪,打量了打量鹿昭。
“多谢。”
枪头由腋下一尺贯入,后心钻出,枪锋贯破皮肉声沉闷,而后缓缓扭转,带出抔血花,枪槽生出道朱红线来,淌入枪缨之中。
大枪杀人,最为爽利的法子便是如此,仅是两息之间,鹿昭尸首已然砸到岭上。
围绕乌行岭的一众贼寇,到底是准备齐全,将身后插满鹿角绊索,缓缓围拢而来,周遭二百步中立身千人百骑,起初瞧来算不得密密匝匝,甚至瞧来颇有些稀疏,不过如今瞧见岭上男子一枪贯穿鹿昭,则是缓缓压进,距乌行岭不过百步的时节,已然是摩肩接踵的场面。
密密匝匝,人马声繁。
徐进玉并未急于下山死斗,而是先行将车帐之后剩余几十柄大枪抱出,五步间隔插入一枚大枪,将车帐周遭围得严实,而后解下马匹,栓于枪柄处,静静立身岭上,古井不波。
长夜有灯火,雪云遮月,风也如刀剑举。
岭上汉子抬头远眺,迟迟不见飞雪当中有半点异状,叹过口气,提枪环视。
弓弦颤响,一枚箭羽紧贴徐进玉鬓发,一闪而逝,箭过声来。
百二十步,近乎一箭贯入徐进玉面门,且周遭来去冬风,引得雪花忽而来去,怎可谓箭术不精。
上千贼寇亮威第一式,便是泼天箭雨纷纷扬扬而来,波碎无数雪。
山岭上头枪芒流转,驳去无数雕翎,于钟台古刹当中修行数月,得劲枪法精要,胡须散乱的邋遢汉子双手拧住两枚大枪,犹如摁住两条抬头龙,抖枪花颤尾杆,随意东西,将两手大枪抡为两枚扇面,纵是当空箭雨如幕如墙,终难近身丁点。
两盏茶汤功夫,乌行岭间尽是箭羽插地,似在黄沙戈壁当中立起片短小灌木,层层叠叠,更是有无数断茬箭杆,散落徐进玉周身十步。
十步以内,马匹安然无恙,倒是徐进玉为护住马匹,肩头负创,却是并未在意,将两枚长枪重新插于地上,翻身上马,再度拽起一柄大枪,望岭下俯瞰而去。
数波箭雨过后,便是几十近百骑猛然冲上山岭,呼哨声与马匹喘息声环绕,几十柄火把映得山岭当中亮如白昼,直冲近前。
除却擎刀舞火把的贼寇之外,尚有二三十位不曾携刀带剑的贼寇,险些抽折马鞭,直直冲向眼前那位单枪匹马的汉子,烟尘四起。
徐进玉一枪贯入头前人胸口,手摁枪尾猛然颤起,生生挑死那位持刀贼寇,两马交错时节已是将尸首甩于地上,而后横起长枪接连砸翻二人,探足勾过两柄戳于土石中的大枪,将那落马二人生生钉死,枪势再展,由打冲阵百骑当中杀出一趟路来,驳转马头,得而即返,再度立身于数十柄长枪当中。
且莫说身手如何,徐进玉周身数十柄大枪陈列,当是极有讲究,贼寇最擅使刀,而刀走势,需先亮架而后力压,立身此处长枪遍地的场中,最难施展,而徐进玉枪势其中扎点拦探数式,却是毫无阻碍,反倒越发得心应手,接连将十几人要害扎过对穿,扫落数人尽数钉于山岩当中,血水泼洒。
而贼寇来势并未舒缓半分,原本立身于阵尾处的空手贼寇,如今单手摁住腰间,擎火把近前,却是相隔十步有余抬手拽出腰间钩索,接连二三十枚,头前钩镰锋锐,铁索为桥,劈面而来。
徐进玉未曾遇上过这等物件,那勾索由打四面而来,自是躲闪不及,叫人挂住手头大枪,且最是凶险处在于,马匹四蹄亦是有钩索搭住,连带肋下亦悬有两三勾索,锋芒于松油火把当中吐露寒光。
如此阵仗,古时猛将亦难力敌。
可徐进玉分明已然立身刀尖火海之侧,仍旧是往远处眺望而去,如是枯枝候春,飞蛾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