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临近日暮将晚,又是飘摇起雪片。
余雪未销,街面上头又是笼层新雪,已然压实旧雪上头再度挂得一层粒粒分明的新雪,银袍再裹银胄,若能安心好生瞧上几眼,亦是一载当中难见的光景。
只是日暮晚时,大多人家皆是不愿去到街上忍寒受冻,多半各自还家,至多不过是有两三位叫自家婆娘赶出门外,实在听腻家中狮吼,这才不得已擎着满鼻头灰尘,立身在街边或是屋檐之下,走投无路找寻三五好友,痛饮闷酒,才能勉强解去心烦,将冤屈道来,总能稍稍缓和些许心气。但往往此举,更是要过后引来些责骂,毕竟汉子受过些委屈尚能外出饮酒解去,而终日守家操持家业的女子,除却时常同邻里妇人闲聊几句,就再无甚排忧的法子,自家汉子做甩手掌柜,何尝能心气平顺。
也就是这等天将暗而尚有昏沉天光的时辰,云仲叶翟府邸坐落的这条偏街上,走来位穿身黑绿底绣金衣裳的老者,如若是有那等眼神毒的城中人,多半仔细打量几眼,就能发觉这位衣着富贵的老者,眉眼与时常在河边摇橹行舟的老汉,有八九分相仿,只是而今神情越发淡然,从容踏雪,多半是无人会往此处想。
老者走得不急不缓,很快就走到那座悬灯笼的府邸处,放眼望去,整条长街都是悬起灯笼,有位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将最后一枚灯笼挂在街尽处,同身旁温婉女子笑笑,挽起两手,就要打道回府,正巧瞧见在云仲府邸门前站立的老者。
“不是来找你的,而是特地为寻那位小友。”
叶翟自不敢怠慢,紧走几步躬身行礼。
老者虽是年老,但眼神当中精光闪动,很快就自叶翟鬓间乌发当中瞧出丝丝缕缕雪白,叹气摇头,说了句旁人听来很是没道理的言语,“黄叶落梢头,有本事能令长风自下而上吹起,使其许久不落地,但要令黄叶再度生在原本枝头上,此事谁人也做不成。”
老者又看过眼叶翟身后沉默不语的女子,微微点头,而后就再不吐一语,继续朝远处走去。
北风甚急,雪在肩头。
铁匠铺门外还是悬起灯笼,但烛火早已燃尽,大概是今日无人添烛,故故而很是昏暗,铁匠铺里头尚有灯火,但门户紧闭。
对面也是踏雪走来一人,肩头无雪,一身白衣不掺杂色,待到老者同样走到铁匠铺外的时节,也未开口,只是抢先站在台阶上头,居高临下朝老者望去,白头白眸,发丝被吹得纷乱。雪中人人皆白头,唯独这白头落在此人身上,最是觉得理所应当,瞧来十足顺眼,此刻抬头望向老者的时节,波澜不起,但却偏偏是不曾挪开身形。
“双鱼玉境山神来拜,烦请西岭君让路。”
站在台阶上的西岭君并无动静,白衣白雪,仍旧望着老者那身衣裳,许久后才缓缓答来。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今日谁人都不可入此处半步,山神请回,世间总有个定数,起码吃些教训,对那后生而言,并不见得乃是什么坏事。”
长街有山岳拔地而起,似有龙虎缠斗,搅动无数土浪,纷纷压覆到铁匠铺门面处,足足一炷香功夫,不晓得有多少万斤土石滚壑垮塌下来,汹涌势头不曾受制分毫,齐齐地涌石溅,硬生将那座屋舍吞到当中,长街足足下陷百丈余,沟壑奇深,竟不见底。
山神神通,历来以气势磅礴见长,勾动山川地脉大势汹涌覆压而下,恰如怒涛奔流,泥石倾泻,而今施展于一街之中,虽势头稍逊,可山石辅以街心青石,更是将眼前这座铁匠铺罩得严丝合缝,许久无动静。
可旋即万千斤山石当中,伸出一只温润手掌,指节分明,灿如流光,轻描淡写从中拨开土石青砖,而后微微一震。
山神神通扯去近一整条长街,深达百丈的重土顽石,瞬息之间散尽,而后就在腾空悬停的老者眼前,再度稳稳铺回原处,将百丈深沟填平。
还是那座铁匠铺,还是那位白衣白发的西岭君,神情无变,淡然望向眼前老者,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又将方才那话重复了一遍。
山神请回。
城池之外,远山玉楼大殿,庙宇深窟之中,本来是一众仙家隐世不出的寒冬时节,却有许多人或是推开庙宇陈旧大门,或是从玉楼宝光烁烁之地迈步走出,远眺飞雪许久。
有大岳抖落积雪,有山岭晃倒古木,这方玄境里群山相连,竟不知其数目,而就是这等寒冬飞雪的时候,无穷无尽山峦大岳如数腾空,尽数去到城池之外,如是百鸟朝凤,又如万川到海。
双鱼玉境今日处处平坦,再无群山。
铁匠铺门前站着的西岭君抬眼,却并不以为然,仍无举动,倒背双手神态平静,淡然道来,“知晓山神有旧怨,欲要借眼下此事,好生讨个说法,既是打算将万山皆尽撞毁,不破不立,未必就不是一桩机缘,尽可放手为之,愿意领教。”
铁匠铺门开两扇,从中走出位尚有些困意的赤膊老汉,先是上下打量打量门前立着的西岭君,而后又看看身后悬停无数大岳的山神,很是不合时宜打过两枚酒嗝,冲两人招招手,没好气又是钻回屋内,嘟囔着骂过两句。
三人皆是心知肚明,其实山神此行而来,也只不过是觉察出些许端倪,论道理说,并不至于如此妄动干戈,何况身在此界即便山神神通广大,境界玄妙,对上四君之中任意一位,总也讨不得什么好处,到头反而会将这绳结锁死,解之不能,可偏偏山神醒转时节肝火最盛,横是唤群山而来,若无铁匠铺老汉从中打断,估计当真要惹出更大动静来。
所以此刻三人各坐一边,看似一室之中,却偏偏泾渭分明。
“本就是老黄历,山神多年来不曾显化真身,浑浑噩噩神念不清,如今好容易机缘巧合,这一取一还之间苏醒来,怎就要动如此大的火气,”老汉仍有些醉意,一来是因后院那小子不省心,二来是出于难得酒醉,却是中途遭人搅扰安眠,心烦得紧,气不打一处来,压根不顾给旁人留些薄面,瞪起那位黑底绿衣的山神,“今日倘如无人阻拦,山神还当真想将四君压到山下?且算我借你这片小界里芸芸众生信力念想,再搭上雨雪风霜与你凑足神通境界,想同这四位争长短,可甭往自己老脸贴金,纵使单打独斗,半点胜算也难寻。”
而后矛头掉转,虽是言辞略微客套了些,仍是有些责怪看向西岭君。
“山神如此多年来总不显世,凭四君境界,怎又会瞧不出他底细来,明知其突兀显现,其中有那小子助力添手,既知有难前来搭救出一臂之力,却偏是不允踏入半步,想要后辈多加砥砺总也挑不出大错来,但总也要有所顾虑才是,身为四君也应知晓个兜圈让步不是?真要是你两位当真大动干戈,才将此界修补妥当,又要损毁去许多,后院那位纵使是被镇压得牢固,始终有那方古时流落下的一宗重器,饶是你四位本事高绝,还能轻易镇杀了?”
山神脸色低沉,西岭君则仍是那般神情,倒是认同老汉此言,点头称是。
双鱼玉境几经人占去,如今乃是四君坐镇,上任双鱼玉境之主,当年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近乎是强掠般汲取整座双鱼玉境当中生灵气,战事不绝生灵涂炭,幸亏是四君无意察觉此界,联手将上任双鱼玉境之主镇压,这才有如今生机盎然,但对于此界当中山神水神大小仙家而言,仍旧算是受制于人,其中尤以山神最为厌恶,故而才将神形稳住,就险些惹出大祸来。
“双鱼玉境亘古长存,但自从遭人察觉过后,屡屡遭人盘踞,纵使以一界威能,也未必是那等境界高深之人对手,前头两位摘得双鱼玉境之主的,可都不曾做过什么好事,四君如今虽是不曾过多插手,但未必日后就不会生出旁的心思。”山神揶揄,瞥过眼一旁的西岭君,“或许只是被本事更大的能人盯上,不得已在此落脚,生怕惹得鱼死网破。”
“海阔凭鱼跃快活,还是囚于一室快活,你不妨评点一番。”
老汉明知山神目光炯炯,是问自己,却是摇头。
“我如今就只是个市井里替人打铁的庸俗老朽,要问这些,不妨去云仲那小子终日练剑的山崖上,问问那老汉,想当初老夫将自个儿一分为二的时候,早就有言在先,神仙事问他,人间事问我,如今可倒好,无论是神仙事还是人间事,都要老夫一个打铁莽汉给个答复,他却清闲。”
眼见三人皆默然,许久不开口的西岭君却是接过话来。
“山神觉得我四人是那等东躲西藏的假君子,不见得说错,从古到今人心时时而变,兴许那最大的隐忧解去,我几人亦不见得是什么圣人,毕竟不论按上苍还是人间的说法,天下从未出过十足圣人,也罕有正人君子,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早已是看破不说破的约定俗成。”
“但我却能替其余三位承诺一句,不设囚室,不取好处,纵使是南阳君先前破天荒借山岳鸟雀,亦不过是为考验云仲,是否愿将借来的身外物归还,起码在我等四人始终忌惮的那头老怪囚笼土崩瓦解之前,如有威逼强取,当受一界诸般惩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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