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庙里的老妪站起身来,女子才将那方碎裂似的青瓷瓶递给老妪,说是外头方才来了位锦衣公子,瞧年纪不大,相当不知礼数,分明瞧见夫人在此诚心拜佛,却是险些径直闯入,若非是加以阻拦,估计已是搅扰了夫人拜佛举动,虽说是生得俊秀儒雅,可惜大抵是自幼被人娇惯得目无规矩,天晓得为何此处村中向来无人问访,今日怎就来了这么位古怪人。
老妪两眼无神,面皮却很是祥和,似是多年拜佛参禅,万事皆难挂在心上,听闻女子一股脑道来,掀唇笑笑,说待人接物需宽厚些最好,没准人家当真是有急事,哪里还顾得上诸多礼数,旋即接过女子手中的木杖,受搀扶颤颤巍巍小心迈过寺庙门槛,而后就朝一处瞧来还算结识的茅庐中走去,路上两眼未转,很是木讷朝前头看去,两眼灰白。在这村落当中的零星几户人家,都认得这位面皮很是老迈的妇人,年纪也仅不过半百,瞧面皮五官年纪轻时定是模样上佳,可惜不知是因受多京城郊外风霜,还是终日郁郁寡欢,使得面皮浑然不似半百之年,倒是如若花甲有余。
这位老妇人在此足有近乎十载,周遭之人都晓得其手头尚算在宽裕,八成是儿女有出息,但偏偏不曾瞧见过有人前来探望,亦是一件怪事,不过老妇人心善,见那等家中茅屋实在年久失修的贫寒住户,每每都要自行拿出些银钱交与这位姑娘,去到别处请匠人来修,村落正当中这处废弃寺院如今看来仍是有些寒酸,但也是老妇人请过几趟人前来修葺,才有如今这等模样。
回屋舍之后,老妇人独坐,却又是重新拿起那枚瓷瓶,仔仔细细上下摩挲过许久,神情无多少变改,仅是迟迟不愿将那枚瓷瓶撂下,哪怕是女子苦苦相劝,说夫人半日滴水未进,纵使这瓷瓶不是寻常物,总也要饮水在先,可还是劝不住老妇人一遍遍使粗糙手掌,一寸寸摩挲那枚瓷瓶,直到日暮时候,才将瓷瓶递给女子,说要好好放起、
「夫人与那公子相识?怎么无端前来送上这么枚瓷瓶,算到如今好像并未在京城结识谁人,更不是老爷当初安排下的人手,难不成是那位大人差遣人来送此物?」
女子终究是年纪尚浅,腹中藏不下话来,将瓷瓶摆到显眼处后,犹豫片刻,同正捧杯盏饮茶的老妇人问道。
「说起老爷,你可曾记得当年,为何被逐出府去?」
女子霎时间蔫将下去,趴到桌案上神情黯然,许久才是朝满脸笑意的老妇人埋怨道,「夫人总要提起那桩伤心事,不过好像现在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夫人在京城周遭无亲无故,能帮夫人些忙,算是极好。」
「想当初其实你也无错处,不过是瞧见我儿日日苦读于心不忍,自行使银钱买来枚陶土捏的小人,权当是能令他解闷,还是我那位相当心狠的夫君太过于在意出息二字,非要那等年纪的孩童肩头撑起荀氏这一脉,可惜当年我仍留在京城,虽是惦记,可亦是不知我那位夫君早有这等念头,连你都是受杖罚三十,本就与我儿年纪相当,如何吃得住那番毒打。」
老妪很是心疼这位聪明伶俐且眉眼很是中看的女子,且不说近十年照应,哪怕是当年此事,也觉得荀籍做出如此举动,实在有些过火,抬眼望向女子方向叹道,「旁人不晓得,我却是早就心知肚明,荀家之所以在青柴直到如今仍有好大名声,一来是许多外人不晓得为何荀家这一脉离了京城去往青柴这等小地方,故而总能想到如今的朝堂之上有位立在百官之守的荀相,其二则是荀家如今尚有银钱,故而谁人也不敢得罪,而是纷纷上前谄媚,更何况荀府里头的家丁丫鬟,哪里有人胆敢不顺着老爷的意,当真心疼我儿的,这些年也唯有你一个。」
说到此,老妪顿了顿,竟是难得笑出声道,「当年我亦是个寻常女子,成天心头惦记着俊秀情郎,想来我儿年纪也已可思量终生事
,你可愿嫁?」
趴在桌案上很是好瞧的女子面皮腾地蔓上嫣红,但又是很快平静下来,眉眼低落,半晌之后才想起还未曾回话,勉强笑笑开口道,「夫人净说笑,且不说公子乃是荀家日后家主,单单是自幼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以后大抵是要在这京城中扬名的能人,奴婢不过是伺候夫人的一个顶顶低贱的侍女,既不曾有门当户对,又不会觉得自己面皮当属国色天香,无才无德,岂能有那等福分,倒不如不想才是最好。」
「也是,但不是你所担忧顾忌的,而是初见时节往往能定下许多事,多年未见,好容易相见却未必留得什么好印象,不知何时才能扭转。」
女子怔怔望着面容平和的老妪,再度望过眼瓷瓶,两眼瞪得很大。
「为人母者,就算如今两眼不中用,耳力也愈衰,又怎么能不知道是骨肉来寻,打断骨头尚连筋,十年未见又如何,其实我儿今日迈步入寺院时,我就晓得了,只是苦在如此多年来好容易有相见的契机,却偏偏不能相认罢了。」
天底下哪有当娘的认不出自己儿郎的,就算是时隔很多年月,当初啼哭孩童已是摇身变为锦衣公子,但老妪仍旧是瞬息就认出了那位公子说话时的语调。
「千万别去怨他,觉得明明知晓我在庙中,却没有上前相认,说起来我这当娘的有愧,无论求神拜佛多少年头,常行善事善举,但这么多年那个在车帐旁嚎哭的孩童,从来就没从我两眼之中离去。留在此地甚久,连及冠大礼都不曾去到青柴,荀籍倒是有心,这么多年来亦不曾给过元拓一个表字,待到合适时节,替我送一封家书去往京城之中,但还不到时候。」
「再把那瓷瓶给我吧。」
老妇人接过瓷瓶,瓶身温润,釉彩却已是剥落许多,老妇人摩挲着那方瓷瓶,哼唱起童谣来。
不知将这品相算不上极佳的瓷瓶摩挲过多少回,才能将外头釉彩都蹭得剥落下来,那个在青柴终日足不出户学圣贤书的孩童,究竟用过多少心血力气,才一步步走到这座京城来,旁人兴许只瞧见荀家这一脉终有死灰复燃迹象,可唯独有当娘的知晓,自己的儿郎需要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书卷,抛却过多少人间闲趣,才得以从青柴走到自己的面前来。
既然已经走到京城,相认并非是遥遥无期的事,慢些,再慢些。
荀文曲今日下朝之后,还是同往常一样快步走过蟠龙大街,但途径荀元拓府邸的时节,瞥见甲士在外值守,神情微动,到头来只是摇头,径直回府。
荀文曲身在京城府中,仅是孤身一人,至于妻儿家眷从未曾有人听荀文曲说起过,更无人见过,依朝堂之上的规矩能见圣面的官员皆要将家眷迁往京城之中,却是从来无人见过这位一人之下的荀相有甚家眷,从许久前就是独自居于京城,自行上朝,自行回府,自行趁无事时节稍稍外出走动走动,似乎这位稳稳立身在朝堂最高处的老者,身后从来没有荀家,更无人听闻荀文曲除却当年同先皇谏言使荀家一脉贬出京城之外,再他为替荀家做过什么大事,身前是整座上齐,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但今日荀文曲回府浅用过些点心之后,不曾同往日那般展开桌案上头文书纸案,亦不曾外出走动,而是将门外一位门童叫进府内。
门童年纪虽浅,言语却是老成,言说今日荀元拓携人出城,多半是去到丑狈二品孙福禄新居之中,但匆匆而去匆匆而回,并未有人瞧清踪迹,城外十几里那处村落当中亦不曾有变,起码未曾露面,着实算不出荀公子一来一去之间,究竟去往何处,京城城头之上虽有眼线,但亦不曾能揣测出荀公子究竟去向何处,出城回城的功夫仅半时辰有余,如是策马狂奔不过来去二十里。
「二十里恰好是去往那村落折返所需的路途,但如若是要前去
相认,总不至于匆匆言说三言两语便扭头离去,离去时节,提点村中鸟一句,做事还是要认真些,真要论起来,能够飞花六百的少年才子,要是不耗费些心思,没准还真要令他掀起些风浪,甭觉得身在京城之外便能吃空饷,下回如是荀公子再度出城半时辰,而他却言说不曾有异动,大抵我就要动心思斩去鸟雀所栖的枝头。」
门童知晓,此话已是荀文曲动怒,恭恭敬敬朝老者行礼,而后告辞出门,而出门几步,就捡起枚路旁的枯枝,一路使枝条划过积雪,蹦蹦跳跳离去。
孤灯之下,老人坐在桌案前,罕见眉眼低。
「周可法荀籍,皆是抱负可比天高,就从没想过这等重担,能否压垮一个晚辈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