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寮中的老郎中,今日无端请云仲饮茶。
按说老郎中自云仲苏醒以来诊脉次数极多,但到头同样是没诊出个究竟,于是就再无甚举动,毕竟冬时未过,染病者数目每日增添许多,故而忙碌之中,着实顾不得同云仲多闲谈几句,而后者自从醒转之后,少言寡语,最常做的事就是盘坐屋外观枯木,仅是与没走成的道童和李扶安有极短的几句交谈,而后就自行顾着观瞧赵梓阳留下的数封长信,连同无论走到何处都要揣在腰间的几卷书,除此之外,少有动静。
不过此举却是使得李扶安与道童两人狐疑不已。凭李扶安想来,赵梓阳前两次下南公山时,随身皆要带上几卷兵书,乃是不知何年吴大剑仙从别处坑蒙来的书卷,虽在大多人瞧来压根不算金贵,但在见识极高之人眼中,怕是千金难换,而又因成书时距当世甚远,语句生涩图字偏僻,即使赵梓阳闲来无事苦读,且早已同自家大师兄多加请教,研读照旧相当缓慢,但与李扶安偶然闲聊时节,虽仍未脱开纸上谈兵,排兵布阵与见识却已不浅,连年平之都惊异于赵梓阳精熟于沙场事,尤擅统兵。开卷有益,无事时节翻书乃是好事,而眼下的云仲浑身上下无处不令人觉出古怪来,何况一位从来都是江湖中人的剑客,从来都不曾将心思放到所谓沙场战事上,而今不再端详门外老树,反倒每日捧书静观,自然更觉狐疑。
云仲前来应邀时,郎中已是将茶汤煮沸,青绿茶汤落于杯盏之中,递到云仲眼前时,竟丝毫不晃。
“老伯这般年纪手腕尚如此稳当,着实不易。”云仲也不过度客套,接过茶盏,并不急于去饮,抬左手缓缓压到右腕红绳上,坦然看向对坐的老郎中。
“年少时候难以静心学医,故而耗过数载时日习武,当然说不上身手有多高明,好在手腕力气直到老迈时仍未消减太多,好处却不少,替人医伤时两手稳固,不至于出太大差错,可眼神还是比不得当年。”向来眉眼平和的老郎中难得有些感慨,朝云仲伸出一掌请茶,待到云仲浅饮过后,再自行饮茶。
药寮后院处乃是老郎中居所,虽是另开过处院落,但庭院不大,方方正正约有十来步宽长,摆设更是极少,乃是四水归堂的排布,只是比起那等家中殷实的人家,这等四水归堂寒酸得紧,连飞檐瓦片都是破损许多,却许多年头没更换过。云仲问起时,老郎中却只是摇头道,此地距边关极近,但算不上是那等商贾处处得见的富庶地,平日所需药材除自行去往深山当中采摘,需从别处购得,郎中不愿多取银钱,乃至有不少亲手采来的草药仅取两三枚铜钱的价钱,饶是如此,照旧有许多穷苦人请不起郎中,或是不到走投无路病入膏肓就舍不得银钱,既是如此,郎中就时常不收取银钱上门,并无有多少闲暇银钱。
所以今日茶汤,其实并不好喝。
“天下死于无可医治病症的,大概并不多,死于无钱治病的最多,”郎中似乎不愿多言这等事,神采收拢,“奈何我也不过是个穷郎中,有心多救人于水火,可惜能耐就这么大,所以只能尽力而为。”
云仲从始至终都平静饮茶,接连饮过三杯茶水,起身告辞,只剩郎中注视着对座桌上放着的空荡杯盏,深深叹气。
药寮外巷子当中,正午时节往往有两三孩童要前来玩耍,衣裳打扮皆不是什么富庶人家,至于城中那些位富庶人家孩童手头时常更迭不断的把玩物件,寻常人家孩童向来是只能远观,所以玩耍时候很是简单,几捧冬时未化积雪,两三只夏时小虫,就足够这两三孩童把玩上整整一日,待到第二日又是很快找寻到旁的有意思的玩法,乐此不疲。而冬时则是最容易玩闹,两三枚积雪团来回飞舞几回,不知不觉就是一日。今儿正午过后,几位孩童又是前来,但出于最高的孩童同最矮的孩童无端吵嚷起来,愈演愈烈,故而雪团飞舞的时节,就更是添上几分力,打到两人身上的时节,很是生疼。
但很快雪团就停将下来,有个瘦高留须的男子立在孩童中,四下打量几眼,却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来人实在过于瘦弱,以至于瘦弱得有些可怜,但双肩很宽,穿裹身灰斗篷,鬓发披散。
“我说老头子,干嘛挡路?赶紧去别处安生,碍眼得紧。”身量最高的孩童瞧见这瘦高男子无端立身巷子之中,很是心头不耐烦,连连挥手,雪团却是不短,趁这等功夫已是接连砸到先前起纷争的孩童身上脸上,后者面皮已然见青,却是忍住哭声继续跪在地上,团起雪团还手。
瘦高男子也不动怒,径直走到矮小些的孩童身侧,开口低声说过些什么,随后扬长而去,再没回头看一眼。场中其余几个孩童皆有些困惑,平日里这巷子从来无人走动,更何况是条死路,这瘦高中年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谁也没想明白,但始终是孩童心性不曾有人细想,旋即雪球又是来回飞舞,直到那位矮小孩童将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裹在雪团当中,玩闹声响才戛然而止。那雪团中包裹的石块棱角,不偏不倚撞在那位身量最高的孩童额角,霎时间躺倒下来,只是略微颤动两下,就再无声响,哪怕周遭孩童察觉出异样上前拍打搀扶,不消片刻已是浑身冰凉。
“玩闹就要好生玩闹,这才有意思。”巷子外迟迟未动的男子又裹了裹斗篷,瞧瞧四下无人,一步踏上处人家屋檐,单脚站立,在风雪里稳稳站住,向不远处药寮看去。
前几日时,此地曾有好大动静,惊动原本尚在百里外的瘦高中年男子,无论怎么掐算也不知此地究竟出了位何等的人物,只是那股叫人悚然的气势实在惊人,如今总算能有一观。
出郎中居住的小宅时,云仲就觉得这后院里头滋味有些不对,本来道童已将符箓尽数遣去四周镇住药寮,此番却是尽数撤去,半张符箓也不复现,李扶安仍在后院饮酒,但酒坛旁立着一柄枪一口刀,刀光照雪,枪芒涂银。
“喝两口?”李扶安笑笑,但云仲还是无甚神情,缓缓摇头。
话音落时,身后有道童身形浮现,两掌朝云仲右腕处抓去,在道童身后有百余符箓一时尽数燃起,不知替道童双掌增添起几分力道,只是抓向白衣云仲手腕时,道童足尖处的石板细纹遍布,双掌有风雷声,而这仅是外泄的分毫力道。饮酒的李扶安同样抄刀枪逼近,一枪朝云仲肋下挑来,左手刀同样奔云仲右腕而去,总是三境修为,即使比不得如今的赵梓阳,气势力道,照旧不差。
而这突兀截杀,仅有须臾空隙,在这空隙显露时,白衣之人右手红绳骤然化成条赤龙,盘绕浑身一周,唯有金铁声交错,不费吹灰之力震退李扶安双手刀枪,镇退道童双掌,连同身后齐齐祭出的百张符箓,也一并变为飞灰,再无半点威势显现。仅仅是赤龙绕身一周,李扶安手中长枪枪头碎裂,震出百步开外,牢牢嵌进屋舍墙壁当中,左手刀仅余刀柄,猛然吐出口鲜血倒飞数步,浑身剧颤跪到积雪当中,道童口鼻溢出血水,十指血肉模糊,但尚能撑住身形不退,却再难有动作,连周身乍现滚雷亦被赤龙身躯震散。
凭道童与李扶安袭杀,即使云仲身在三境,照旧难敌,可如今却是一合都未曾撑住,两两溃败。
“郎中请我饮茶前两日曾替我诊脉,但与往常不同之处,是在我双手手腕处埋进条细线,今日这茶汤里头滋味亦是有些古怪,可是如何说来,都曾搭救我性命,无论如何都不好出手相对,更莫说不是修行人,倒是两位好像始终对在下有些敌意,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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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来,云仲还是神情平静乃至很是木讷,看向很是狼狈的道童。
“我曾与你说过,我便是我,即使觉得不能同路,又是何苦,道门中人我一向敬重,但从没听说道门中人奉行赶尽杀绝四字。”
说罢云仲不曾收回赤龙,而是一步迈到郎中跟前,平视郎中许久,后者始终不曾抬头,只是低眉。
最终云仲又一步回到院落之中,半点烟火气也无,悠然走到堂前,推开药寮前门,肩头上伏着的赤龙绕药寮一周,而后再度归返。
今日风雪还是不小,谁都知道月黑风高时好杀人,但其实风雪时候同样也适宜动手,因风雪势大,尸首藏于风雪里足能埋藏好一阵,血水落在积雪中,也很快能被新雪遮挡,可来人似乎还是有点看不起旁人,见不得旁人能耐高过自己。
道童刚才的掌法很好,让云仲想起以前好像学过一门拳术,现在看来不是很高,不过好在可堪一用。
于是白衣的剑客握起五指,迈步时打出一拳,打拳时站在药寮门前,拳到时在瘦高中年人面门,一瞬步走几十丈,拳也走几十丈,停于半空之中,一拳将那人镶入街心,轰响声慢了一瞬,呼啸而去。
拳打有赤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