沣城城主府内,多日不曾传出动静。内甲城中人,大都不晓得外头天相已然生出骇人变数,每日举止,一如往日,不过放任谁人去看,内甲三城,都是平静得叫人生疑。
如同无人知晓城主府当空云雾究竟是如何突兀显踪一般,近数月以来尤为静谧的城主府内,究竟有何事发生,除寥寥几人之外,尽是被蒙在鼓里,年岁静好,淡云悠然,在这沣城深秋里头,甚是自得。说来事不关己者甚繁,而当真能有设身处地,置身事里者,一时天下,凤毛麟角,自身既得饱足,恐怕谁人都不乐意惦记人间尚有人不得见斋饭米香,也正是因此,虽整座沣城中,尚有五城流民,但内甲三城,即使比不得往日,倒也尽可高枕无忧。
城主府半空中浓重似絮的云雾,终究是在大灾过后,逐渐消散开来,但几乎无人知晓,眼下的城主府,已然换了新主。
公孙道人新立不久的那座道观当中,依然有道士往来走动,虽已许久不曾见过这位沣城道门第一,道观里依旧井井有条,不单是因道观中人皆多少晓得公孙槃的本事,更因眼前三清尚在,已然算是得来心安,故而即便观主数月无人见过,照旧不曾生出甚乱象,毕竟对这些位从各方各地而来的云游人而言,有如此居所,更不必愁苦香火饭食,实属不易,与其终日折腾作祟,倒不如潜心道法,求个自然。
借寻常人两三枚斗大苦胆,怕是也不敢猜,久不曾在世人眼前露面的沣城城主,此时正恭恭敬敬替身前两人添茶,且自甘让出上座,自己则是屈居下座。
“城主添茶,贫道可当真无有这等福分,消受不起,万万使不得。”
公孙槃人坐到上座,言语却是诚惶诚恐,但倘若是细瞧其面色,神情里却始终掺染零星戏谑,如同沣城当今终得势的道人那般,闲散放荡,不拘小节,大有城官坐眼前而诸事照旧的模样,嘴上说来使不得,实则却是心安理得受了一盏茶汤,不过却时常将两眼瞥向一旁,多有忌惮之色。
一旁有拥羽衣者,羽衣点翠,单是这身锦衣,在这城中上下便断难寻着,此刻心安理得接过沣城城主双手递来的茶汤,同样瞥过一眼身旁的道人,忌惮神情更浓,可并不去点破,安稳饮茶,对于道人方才这番戏谑言语,全然不愿去理会,奈何这道人的养气功夫,已然修到顶去,见其不愿接茬,反而坐得更为稳当,只得是开口接话。
“明知故问,道门中人何时也这般工于心计了,如是天下道门中人皆如公孙兄,恐怕早就平步青云,何须香火钱维持道门门面。”
“说得不错,道门中人这些年在沣城里头吃的苦头,当真不少,且有相当一份苦楚,还是掌管此城者所赐,这么一份大礼,道门当真有些愧不敢接,还要谢过兄台出力才是,使得这些位有口斋饭便善哉善哉,有处破道观就算是祖师庇佑的苦命人,在命数里又多添上无数磨难,既为道门之主,登门讨些债,索要些好处,不正是理所应当?”
下座沣城城主恭恭敬敬,而上座两人,倒很是有两分剑拔弩张。
怕是除却城主府现如今这三人外,再无人知晓笼罩沣城内甲三城数月的云雾当中,有何等场面,公孙槃单是凭双掌就稳稳压制住云雾当中足有城主府大小的鸿雀,生死赌斗月余,终是艰难降伏这头不知从何而来的鸿雀,将其镇于城主府内。但饶是公孙槃侥幸惨胜,照旧难以凭己身本事修为压制住这头仅弱自身一线的鸿雀,故而鸿雀既不曾离去,道人也只得枯坐于城主府中,凭自身道行强行将这头大妖镇压封禁于此,半步不得出府。
而这头鸿雀的来头,则更是叫人心惊些,即使是道人手眼通天,修为玄妙,照旧难以窥见其来头,只觉云雾同整座沣城勾连,只需鸿雀心意稍动,沣城不论天地万象,或是四时风雨,皆可由鸿雀一手扭转,端的是玄奇伟力,妙不可言。
道门中人最是能坐得住,且不论精修道法求个超脱明悟,即使仅是在道观当中枯坐,参悟年月流转,亦是相当为难城府,倘若心思无定,城府不足,则断然难以安下心来,寻常道门中人如此,何况是沣城当中皆认的道门门主。擒鸿过后足有两三月光景,公孙槃从不曾出过城主府,一来是为看守住这头能化人形,来头甚大的大妖。二来则是欲凭自身道行,捋顺出沣城当中秘闻,可否是与眼前这头大妖有所牵连。
不过如今瞧来,原本那位看似掌权的沣城城主,大抵当真未必能有甚实权,反而是对这头祸乱一城的鸿雀多加恭敬,即使不甚分明,而是十足隐晦,照旧被公孙槃瞧出些许端倪来。
而公孙槃最觉古怪之处在于,似乎自打从出手镇压鸿雀过后,身在此城当中,举手投足,皆似神魂交汇,即使是外丙城连同两座中乙城受古往今来难有之天灾,好似只需自身念头微动,即可使大灾平复,这等玄妙神通,即使是公孙槃自认修行多年,亦是从未有过,可不知为何,每逢要动神通止住天灾时,念头就骤然回转,竟是冷眼观瞧这场灾祸绵延至今,不消去想,即知尸骨成丘惨状。
“你我本来便是一类人,我冷眼观瞧沣城种种事,袖手旁观,道兄则亦是如此,凭我所见,能成事者即需此等本事,便是沧海桑田,人逢大难,依然能维持住性情,依然可高居莲台者,才能得道之根本,所谓越五境秋长生的本领,唯有此最重。”
平日里皆是横眉冷眼的羽衣男子忽然之间朗声笑起,只是这笑声的确不中听,“可莫要怪我一人招引来如此大灾,这旷古绝今天灾既成,分明唯有兄台一人能伸手平息,然而到头来同我一般,不也是置身事外?以道长这般本事,扭转这人间惨相只需折损一线修为,然而却是同我一般,安然稳坐到这城主府里,静观其变,果真是敲打得算盘震山响,沣城岂止千万里地域,怕是连城外人都能听见那算盘响呦。”
“说到此,道长可知沣城原本名讳?”
公孙槃面皮本已有阴晴不定迹象,听闻此话摇头,“并未听过有甚其余说法。”
“酆都阴惨,判官止步。”羽衣男子咧嘴笑笑,“纵观沣城已有无穷年月存世,然而每相隔百来年岁,当中必有空缺,道长心思过人,必能想通这当中的症结所在,本来不欲如实相告,但念在难得有同路之人,就无妨做个顺水人情,送与道长。沣城从来就不是什么天下无出其右的雄城,更无所谓人间一说,旁人自以为入此城中乃是难求的好事,可连人间都不算,酆都百鬼夜行,森罗府狱所在,又岂能得来善果,这场大灾乃是我一手定下,为的就是防备夜长梦多。”
公孙槃眨眨眼。
又低头瞧瞧自个儿这身道袍,忽然之间有了些许笑意。
渌州边境,距流州尚有一段路途。
百来人马停在原地,有人正牵缰绳同一旁人开口言语,却是遭定在原处,两眼灰败无神,有人正将腰间刀拽出,凭衣摆擦拭刀背,同样也被定在原处,四面八方,云不动而风不兴,日月无穿行。
距马帮不过数里之外的山坡处,无手足的中年人睁开两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方酆都城布局,从头至尾都甚是损耗心力,但好在当真有所得,目下马帮中人,怕是依然能有命留下的,仅有十之二三,也算不曾枉费自个儿施展如此神通术法,所折损的本源连同内气,身死沣城,即是身死酆都,其尸首残魂,自当为沃土,能容根系延伸开去,肆意生长。正是有此等玄妙诡奇神通,中年人即使失却双手双足,照旧存留有一线迈入五境的后手,如是多年来战战兢兢,终究是使得这座酆都城初具雏形,有朝一日,未必就不可生死白骨。
身后的白衣白面家仆同样睁开眼来,虽说是迟迟不愿苏醒,但依旧不敢有丝毫怠慢逾矩。
但可否活命,皆在于身前那位无手无脚的中年人一念之间,尚说不出个论断,因为中年人在等人。
能够凭虚境当中的修为力压酆都城执掌之人,中年人同样很是好奇,那位道人究竟是甚来头,且隐约之间,那位道人已然有挣脱酆都城一界的端倪,此般修为,怕已能同五境平起平坐。
中年人不愿枉费一番功夫,所以要趁此时节,好生见见那位道行骇人听闻的前辈。
但等来的并非是马帮中人,而是一条色泽甚艳的红绳,摇头摆尾显出赤龙本相,稳稳落到中年人眼前,很是揶揄望过中年人一眼,如同见过地上蝼蚁。
可仅仅是这一眼,整座酆都城险些坍塌崩毁。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