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全境落下雪片的时辰,一时银装素裹。
而这已是大元笼罩于烽烟之内的第三次初雪。
但无论是哪一座城中,行人住客,面皮都无太多笑意。正帐王庭即使是竭力温养民生,但既在战时,又无甚存粮银钱,欲要养活渌州壁垒处的大军,谈何容易,战时赋税徭役繁多,人人都过得不甚轻松。于是这么一场在钱囊相当厚实的文人墨客口中,最是能见来年不远的初雪,好像要沿衣襟落到筋骨中,分外寒凉。
好在是洙桑道中百姓,亦借上回妖潮肆虐的时节,绝大多迁往大元,分散数城当中,且是凭少赫罕先前所设的市集,将不少原本习惯去往洙桑道做生意的商贾,也一并引来。稍稍缓解正帐王庭钱粮紧缺的境地。
估计紫昊上下都未曾想到,本就甚为眼红的洙桑道生意往来,竟会随着洙桑道迁离故地,也是将四方商贾一并引往大元,而虽说是紫昊边关处同样设下便利,但往来此地的生意人,比起去往大元的生意人,就当真是有些寒酸,就如是一枚巧夺天工茶点,分明已是到嘴边,却无故生出双足来,去往到大元地界,使王庭坐享其成,仅是剩余些并不能垫饱的碎屑。
而这位掌权不过几年的正帐王庭少赫罕,更是知晓分寸进退,反而是将洙桑道百姓所落户的数城,赋役减到奇低,还是洙桑道主前往王庭拜见,才是接过洙桑道中百姓商贾汇集而来的钱粮。
可说是除却渌州壁垒之外,王庭愈发能把持战事日后局势。
而初雪飘落的这一日,大元边关,来了位风尘仆仆的远客。
这位很是年轻,五官生得俊雅,然时常有两分阴柔气流转,举手投足皆是富家公子的年轻人,腰间悬着枚无镡长刀,如同许多前来做生意的外来之人,同样走过很有几分荒凉残破的边关,但神情总是寻常,当真如一位再寻常不过的高门公子外出闲游一般,东瞧西看,悠然自在。
有两位五境镇守的大元边关,自是比别地应付起妖潮更为轻快些,虽不见得一位五境能抵十万军,然对上妖潮这等规模甚大的乱相,仍是修行人更为占优,更休要说,毒尊的一手倾城蝉最是不讲道理,天下知晓妖潮一事的,都是晓得这些头妖物邪祟喜食人,以天下人为血食,但倾城蝉却是以妖物为血食,好生温养,竟是在这场妖潮作乱的时节,不单将本来葬身于山涛戎化身手中的倾城蝉补充齐全,更是壮大一分。
因此原本温瑜所留的后手,全然未曾有动用的时机,而是仅凭千数乡勇,就将妖物牢牢拦到边关之外,虽是几经险境,幸亏是有吴霜毒尊层出不迭手段,加之边关守城弩车器械,才未曾令妖物越过边关半步,现如今即使是瞧着边关破败荒凉,但倘若是踏入城中,登时就觉耳目一新。
早已有人接过王庭命,遮掩吴霜所留剑痕,与毒尊神通所留的万千沟壑,可这位年轻人仍旧是走走停停,在不久前两位五境对上妖潮的地界兜兜转转,时常俯下身来端详,捻指辨认浮土雪花,像是一时有所得。到底是天下有数的五境,如此多年来,也就仅仅一位山涛戎,将修行路续到五境之上,如此得来不易的时节,当然不可错过。而知晓此事的修行人,并不能算在少数,不少慕名而来的修行人,反而是正中王庭下怀,不论是许利,或是递出替王庭做事的好处,都是使得王庭引来不少修行中人,留于大元其中。
年轻人走走停停,耗费相当长的时日,终归是行至姑州外,大抵是觉得北地冬景已然看得差不多,就租下一架车帐,终日歇息,不出两日就抵达姑州之外。
赶车车夫,乃是位相当富态的老人家,衣衫虽旧,倒是相当干净,更因做此行当近乎半甲子,最是知晓规矩,驾车更是稳当,这位公子爷分明便是不差钱财的主顾,当然是选过讨价最高的这位老人家,大抵距姑
州有两三日路程,于是暂且坐于车帐中歇息,冷时自可放下厚重垂帘,燥热时节,掀起垂帘,外头便是茫茫素雪,颇合人闲情雅致。
「公子是从何处来,当下兵荒马乱的,大元可不是好去处,倒不如去往紫昊或是夏松瞧瞧,既不如大元冷得侵骨头,也是太平得紧,天晓得大元尚要僵持几年,寻常百姓手头这点银钱,当真是晚间进昼间出,攒不下丁点来。」老汉驾车,当真是平稳,尚有闲心同车帐内的年轻人闲聊,不过无论如何听来,都是颇有微词。
「自东诸岛而来,早年间就去过夏松紫昊,大元却是少有前来的时机,冬景甚好,就是比东诸岛凉些。」
「东诸岛确是好地方,前阵子妖潮肆虐,少有前去东诸岛的妖物,毕竟其中相隔东海,光是泅水都得淹死大半,听人说那地界也是多年不曾有什么战事,太平无忧自给自足,乃是做梦都断然想不到的好去处,又何苦要前来大元提心吊胆受罪。」
车帐其中的年轻人略微缓了一缓,轻声笑笑,「人都说常居名胜所在,好水好川,住个许多年,总也要看腻,总是要觉得慕名而来之人,很是有几分不长眼,喜新厌旧乃是人间常态,真要是苦守一地,才是容易消磨人心。老人家只听闻东诸岛上花草繁茂,神祠林立,更有府邸连片,但却是忘了一件事,既是处地偏远,总是有朝一日田地尽废,余财渐空,比不得中州地大物博,何况时有地龙翻身,折腾得紧。」
姑州王庭所在,战事未解,自当是有兵卒盘查,需得有文牒方才允以放行,而年轻人并不曾有甚文牒,则是被兵卒拦下,正欲送往守城将帅处细细盘问的时节,却是接过一封书信,开关放行。
渌州边关统兵之人,位高权重,自是不能阻拦。
入姑城一步,而在姑州边关城楼处,已然是有两人等候。
挂刀的年轻人不曾登城楼的时节,这两人已是迎上前来,谦卑得紧。驾车的老汉活过许多的年月,自然是能瞧出这两位自不是什么寻常人,而那位路上少言寡语的公子,自然也不是那等寻常福贵人家的公子,于是恭恭敬敬接过银钱,同这位公子作揖行礼,自去找寻地界将车马停妥。
之所以瞧出这两位不凡,除却是两人脚步稳当之外,能从衣袍处窥见,二人皆在内里衬有软铠,大元历来少有穿软铠的将校,除却那等手握统兵大任的将帅之外,旁人并不得随意衬软铠,、何况这等物件,尺甲寸金,自然是不俗。而这位公子趁兵荒马乱的时节前来大元姑州,单说这份胆识连同气度,怎么想来也并非是那等富贵人家公子。老车夫见过些身居高位之人,不过能同这三位比较的,确是并无一人。
「青面,罗刹,两位身在东诸岛的鬼,如今穿甲挂鸾,比较起以往来,着实是排场十足,如今怎是放着渌州壁垒不去尽力守关,怎有闲心前来迎我?」康宗和向来给面皮甚多,即使对上眼前两枚布置许久的棋子,照旧是给过些许颜面,从腰间拽出折扇来晃了又晃,挑眉笑道,「凭我所知,大元少赫罕的心机城府可是不浅,你两人擅离壁垒迎我,当真就不会惹得旁人生疑?」
「我等前两日受诏回王庭听调,自是将功夫做足,遮人耳目,再者眼下渌州壁垒,久无战事,主人且放宽心即可,我二人自当尽心竭力,夺来入大元局的一步妙手。」青面鬼一改往日身在边关说一不二的专横气,如今堪称是卑躬屈膝,头都未曾敢抬。
但凡是见过这位天青阁日后阁主的,都是晓得这位虽说是隐姓埋名多年,但性情相当残忍乖戾的康宗和,乃是何等心狠,先前才是同人谈笑风生,后生便是拔刀相向,何况眼下手头掂着一柄长宗,乃是天青阁其中存世无数年月的重器,何况其修为甚高,身后尚有一位老阁主,仅仅是出刀,身后就有无数人助力,即使是当场格杀,寻常人亦是
无半点避祸的能耐。
「我倒是听说过,渌州壁垒对岸的那位书生,的的确确有些许本事,正帐王庭虽说如今已有起色,能同胥孟府掰掰手腕,但果真就能收复整座大元?」康宗和摆手令两人起身说话,自己则是靠到城墙处,抬头朝东眯眼望去。
但实则康宗和对此事半点都未曾挂到心上。
本就是一时起意,令这么两位甘心当走狗闯荡大元的鬼,把持兵马连带统兵大任,倘如是能从正帐王庭胜出一事上,取得些许入局的利益,乃是最好不过,但即使是退一步言说,这大元战事再绵延个几年,好像也对自身利大于弊。
康宗和向来不喜棋道,但行棋时节,颇为中意换子一事,青面罗刹两鬼,少了不嫌少,多了不嫌多,成败与否,皆可取利。
「那位老人家很是不容易,外出一趟,才知人间人人都不甚容易,如今年岁更深,还是别让他外出奔波最好,老人家嘛,还是话少些,活计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