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白圭终究不是寻常人,城中眼线甚多,即使是在一城冬月夜里,照旧是有眼线遍布城中,纵然是云仲先前在城中所留的剑气,最来去回转极快,虽说是能凭其迅捷如雷掩人耳目,可终归是有人觉察出蛛丝马迹。
当姜白圭仅披着一身薄衣,同窈窕楼内的几位伙计掌柜,一并冒越发浩大的北风前往城外时,云仲安然无恙,不过仍旧是忌惮于宋秋浦夺天地造化的纵横剑势,以至于尚未起身,仍是盘膝坐在雪地中,摆弄着宋秋浦临行时节,不知是出于何等缘故扔来的一枚竹哨。
大雪终于还是没被大风尽数驱赶往别处,细碎至极的雪粒纷纷笔直向下砸落,加之狂风多添助力,竟能使人面皮生疼。
即使是近乎熬到油尽灯枯,姜白圭翻身下马的时节,仍是朝云仲肩头死命捶过两锤,紧接着便是破口大骂,难听得身旁不少熟知其性情的伙计掌柜,都是有一时的错愕,待到想起上前劝阻的时节,这位往常都脾气极好,且城府心性沉稳的窈窕栈主,已是将言语化成刀剑,朝云仲浑身上下毫不留情戳了几十处,待到再续不上气息的时节,才是叉腰大口喘息。
山兰城内,除琵琶客之外,尚有高手,此事许多上年岁者都是略有耳闻,更何况是消息之灵通,甚至都能隐隐压过张王李三家的姜白圭,而姜白圭也是理所当然以为,云仲也是晓得此事,
明知城内高手不可招惹,却分明要上前一试,知其不可为,如何都想不通这位年纪轻轻的剑客,同自己的性命有何深仇大恨。
而分明是被姜白圭不由分说重重捶过两下,骂了一通的云仲,却是抬头,咧嘴朝姜白圭笑了笑,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
「想吃肉喽。」
本来还要再骂几句的姜白圭听闻这话,不知怎的就是泄了气,愤愤坐下,斜眼打量打量云仲,见后者神情如常,单是面色略微白了些,才稍稍松开一口气,伸手就要朝下寻摸去,遭云仲眼疾手快挡下,才是没好气骂道,「老子好心看看,有啥地界遭人砍了下来,就怕伤着什么要害,还行,总归是没被人砍傻。」
云仲骂了句娘,同样捶捶姜白圭肩头,面皮笑意终究是如同清水一般淌开,奈何姜白圭的体魄,当真比不得常年练剑走江湖的云仲,单是这么两拳,瘦弱身躯就险些栽倒,还是云仲出手搀扶,才未曾躺到雪堆处。不过平心而论,此时的姜白圭,还真是想就这么仰卧到雪堆里,好生歇息片刻,毕竟是江湖人走江湖费神,而远居江湖之外的山兰城中营生,同样攀不上容易二字。
书信往来中,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彼此之间所隐瞒的事甚多,姜白圭知晓云仲数月以来就未曾惦记过肉食,同样也见不得肉食,自然可从寥寥数笔之间,觉察到云仲这等报喜不报忧笔墨之下
,藏的乃是数月之间的颠沛流离,困苦力战,大抵若非是有这么一身修为,且处处小心,加之命数硬朗,恐怕死在这场妖潮中,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而云仲接到姜白圭书信,同样是仅将喜事写于书信中,丝毫不提及在山兰城中,对上张王李三家,到底是何其艰难,两方必是手段尽出,进退试探与浑身气机,动辄有半点马虎大意,八成已是被人吃得不剩骨头,就在这等堪称举步维艰,周遭皆无一丝明朗的时节,姜白圭尚有心思在书信中提及,前阵子从树下掘出几坛好酒,替云仲留着,来时共醉。
两人皆是心知肚明,过得皆是困苦日子,但偏偏就要撑起脖颈来,不肯低头半点。
「吃肉一事,暂且放放,待此间事毕再说不迟,倒是姜兄似乎比起书信里,过得要凄惨许多。」云仲没去看身旁近似是骨瘦如柴的姜白圭,而是将目光抬起,由方才剑气深坑处,挪到山兰城隐于雪月内的城墙,沉默半晌,继续开口,「既然来了,就甭用那
些虚招子,有话便说,有屁便放,以往总是能瞧出江湖中人三分豪迈气的姜公子,如今是误食了哑药?」
「张王李三家拿到人世间,算不得什么,可在这座城里,泥鳅点头化龙,山狸晃脑变虎,势力盘根错节,欲要凭一己之力,以这么一座窈窕栈扳倒这么个庞然大物,别不要脸了。」
倘如说是姜
白圭说话难听,云仲言辞则更不留情面。
「还真是没能瞒过。」姜白圭艰难撑起身子,近一日未进饭食,当下身形自是虚弱,再者天景酷寒,怎么都觉得不甚舒坦,于是裹了裹衣衫,接过一旁伙计递来的厚实裘衣,慢条斯理开口。
山兰城北城门外,有这么一座供奉阁。
早年间三家起势时,供奉阁内有天南地北高手,为取财而来,由张王李三家供养,平日里无需挪窝,只需是每月望日接过俸禄即可,当真是有三家都有些为难的事,才需凭这些位高手出手,做那等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在山兰城内,不算什么秘辛。许多年岁已近迟暮的老者,都是晓得张王李三家当年,究竟是取过多少无辜人的性命,才促成今日,盘根错节的山兰城三家势力。
这柄刀,已是许多年未曾出鞘过,而供奉阁从外望去,更是有些破败,以至于许多山兰城内的百姓,都以为是大局已定,三家再无需这些位高手坐镇,毕竟凭姜白圭探查,这供奉阁中,当年不乏有修行人,这么些位高手所在的供奉阁,每载俸禄当然是奇重,大抵是被张王李三家遗忘,再无高手坐镇。
但近来供奉阁这柄刀,似乎又是隐放锋芒。
城中有数位德高望重,手艺精湛的工匠,从张王李三家脱离开去,转投到姜白圭门下,就频频有袭杀一事,待到今日,已是有十余位年岁甚深,而手艺
精湛的工匠,无端死于家中,杀人者既未曾留有什么痕迹,同样手段奇为暴戾凶狠,尸首遭斩为数段的先例甚多。
「寻常的江湖高手,可真是不容易得手,当年山兰城遭数地兵马围困时,力主死战的汉子可不在少数,凭数十斤铁水扬出铁花的,更是不在少数,尚武之风不算盛行,可起码三成往上的工匠,都晓得个一招半式,倘若寻常高手,怎么都要有些打斗声或印痕,大概也仅是有那等修行人,可悄无声息杀人百里之外。」
「城内近来流言四起,说是张王李家不满,特地凭重金招来位仙家,丹田飞剑千里之外取人头,但凡是入姜白圭门下的工匠,皆逃不过此劫,也有人说那位仙家老爷青面獠牙,杀人过后吸血食髓,传得沸沸扬扬,本已可逼得张王李三家退无可退,可惜就差在这一口气上。」
人手短缺,乃是头一件要事,而后便是家资不足,则是第二道难关,云仲一时也不敢言说,自行揣度姜白圭所用的手段,但现如今最是显而易见的,便是张王李三家,数计不成,到头来只得是施展杀人手段,就近乎可以言说,姜白圭能做的,必然是做得极好,甚至张王李三家,已是束手无策,绝路之上只得施展这等棋局之外的阴损伎俩。
没人能猜到,这柄刀什么时候会刺到姜白圭的心窝。
「我与你走一趟,但还有件事,未曾见收官。
」觉察到姜白圭递来的疑惑神情,云仲笑着摇摇头,重新替这位骨瘦如柴,怕被风吹去的生意人披上厚重裘衣,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起,「,没什么,是三个很高也年岁很大的修行人,因些陈年旧事,迟迟没能解去心结罢了,说不上是幸事,还是不幸,总要眼睁睁看到收官才对。」
断罪山外,有毫厘剑光,而无啼鸣声。
宋秋浦的五境,来的比以往天下所有修行人的五境,都无声无息,竟然无分毫端倪,也未有多少威势,可就只是这么一袭旧衣的铁匠盘膝坐在断罪山前,
世间的修行人但凡亲眼所见,都知道此人入了五境。
孟蟾山静静望着自家这位师弟,眉眼其中竟是欣慰。
气谷宗从来没出过五境,即使是当年开山立宗的前贤,终其一生,也未能跻身五境,凭历代宗主的说法,只是勉强挤进半个身子,抱憾而终,垂暮之年仅是留有纵横剑势一篇,就自行离去,不知所踪。而现如今,已不知去何处寻的气谷宗,终于多出了位五境的弟子,可甲子光阴,能令许多事不复往日。
就连已然变为老妪的慕兰都是心驰神往。
本该不惑前,就可破入五境,谈不上是天下最年轻的五境,但也是于一时天地名气如雷贯耳的宋秋浦,此时却是微合两眼,满身慈悲,浑然不似是什么剑客,困缚其六十余载的心结解去之后,顿觉樊笼已开,天高水阔
。
但入五境的第一剑,宋秋浦却没向孟蟾山出剑,而是朝天上挥出一道通天贯地的剑气。
云仲未曾说错,这剑光仿若星辰灿灿,映照百里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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