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渌州壁垒外,荒凉如常。
人间南境年关时候,已然能隐约窥见春来回暖的蛛丝马迹,江鸭扑腾得比以往欢畅,麻雀出没得也比以往勤快,连那等心头时常拔凉,要被渔夫从口中夺食的鱼鹰,纵然已是习惯拿小头混温饱,同样能预先得知一时春风,要绿江南。
可北地重叠起伏山脉,却将春风牢牢锁住,要辛苦熬到暮春时候,方才能有幸见夏风春风混杂到一处,吹来不甚凉爽的罡风,翻山越岭,直抵北境,算是来之不易,能在这一年光景中短暂地将厚重衣衫褪去,牛羊更换皮毛,马匹撒欢时,都觉万物竞发,遍地皆有生机。
可大元的春时,并不是现在。
一位瞧来身披骑甲,肩胛被矛锋洞穿的兵卒,从空旷死寂沙场中撑刀,艰难地站起身来,固然这柄佩刀,已在兵卒滚鞍落马时出鞘,自己都不晓得凭此刀拦下多少攻势人潮,刀刃早已卷边,正帐王庭数载之间不知消耗何其庞大的银钱所铸骑卒刀,照样是撑不得这般挥动劈砍,何况对上的乃是胥孟府内同样骁勇的骑军,枪甲精良,抡动手中刀劈砍不下数百次,只落得个杀敌六人,精疲力竭之下添了八九处伤,最后被这柄势大力沉掷来的锐矛,险些钉死在王庭大旗下。
纵览人间,大元制甲匠人并不算格外高明,姑且算是已能称重骑的大元铁骑,甲胄照旧未必能拦下足够破甲的
强弩,更不要说是这般捉对冲锋,这身略显轻快的骑甲拦下刀剑劈砍,倒是不在话下,但要是那等冲击数百步,挺矛刺杀,则大多是要遭生生贯穿躯体。撇开枪矛不谈,单是连人带马数百斤的轻重,直挺挺撞上位落马的孤卒,即便不会震成一滩肉泥,筋断骨折重伤垂死,并不稀罕。
孤卒已在渌州壁垒城外撑了大小五六场死战,幸亏是身手不差,而运气又是奇好,近来数日,壁垒外那等百夫伍死得剩不下两三人的死战,竟是被这位孤卒生生熬下,侥幸不死,可到如今也已在强弩之末,撑刀起身,在人看来最容易的动作,孤卒就耗费足有数十息的功夫,等到坐起身来,急促喘息许久,方才瘫软坐到王庭大旗处。
两千骑出城,到如今王庭孤卒疲惫地向四周看去时,沙场上并无活人,仅有三两声垂死兵卒哀嚎,但也渐渐消散于北地长风里。
率这支骑甲的将帅洪橹武,本听命于朱开封,大元战事迄今为止,已能算朱开封大半个嫡系,而王庭重新夺回渌州壁垒过后,洪橹武则是受温帅管辖,在渌州壁垒外这大小十余战,皆是由其率其部众出城迎敌。
五千骑,洪橹武的命根子,也是正帐王庭相当一部分骑甲的家底。
壁垒之外大小十余战,这五千骑十不存一,算上今日这场近日胥孟府攻势最为猛烈的一战,除伤卒外,八成只剩最多几十
活口。统领王庭兵马的这位温帅,似乎从来就不打算令胥孟府兵马有半点围城的举动,起码在这壁垒外大小十余战里,皆不曾有什么排兵布阵的举动,而是将这五千骑尽数交与洪橹武调动,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无需禀报每战伤损,但凡你洪橹武活在世上一日,渌州壁垒外十里,不能见半点胥孟府铁骑,本帅眼中容不下半点沙子,但凡是瞧见渌州壁垒外还有那等成群结队胥孟府兵马,提头来见便是。
开战时,洪橹武清点这剩余的两千部卒时,好大不乐意,还曾当着众人的面埋怨,说大帅忒不仁义,这五千骑比老子的儿郎都金贵,哪能说白给就白给,胥孟府铁骑凶着嘞,闲来没事掰掰手指头,当今天底下有谁家的骑兵,能同胥孟府精锐掰腕子的?简直是笑话,站着说话不腰疼,咱这几千骑不谈弱不禁风,总也像手无寸铁孩童,哪挡得下胥孟府铁骑冲击,倒还不如各回各家,做个逃卒来得好。
要说句公道话,洪橹
武激将法使唤得并不高明,但这十余战里,王庭兵卒愣是与胥孟府精锐铁骑,杀得个平分秋色两败俱伤,谁人也不曾占去多少便宜,哪怕是打到这份上,壁垒城头下,的确是干干净净,除却连成片的尸首残肢外,没有一个胥孟府铁骑,活着出现在壁垒城头十里。
五千骑硬换五千骑!
惨状空前,哪里像是在打仗,倒更
像是两位不死不休之人,以一种扭曲错杂怪诞悚然的模样,游斗拼命,牙咬手撕杀得气息奄奄,最终纠缠着死在一处。
孤卒晃晃脑袋,回头想张望一眼,壁垒处可曾再有兵马接应,可却先看到那枚印有洪字的大旗,虽说是破破烂烂,依旧强撑着迎风不倒,就费去九牛二虎之力撑起身来,将这杆大旗艰难扶正,又朝被冻得冷硬的泥土中压了压,再回头时,却发现不远处几匹战马尸首里,有两道身影不知何时同样站起身,但细看之下,那两人却分明披着胥孟府甲衣。
孤卒面皮抽动,到头竟然是咧嘴笑笑,四下搜罗搜罗,由身旁一位头颅遭马匹踏过的王庭袍泽一旁,抓来柄刀刃还算完好的骑卒刀,随手抓来一杆骑矛,撑起身来,静静等候那两位同样身负重伤的胥孟府铁骑上前。
洪橹武的两千骑,与胥孟府的两千骑,犹如在渌州壁垒外,撞出一朵血色的大莲,莲瓣处是尸山血海,残肢断臂,而莲芯处瞧来空空荡荡,只有四周渗流而来的鲜血,生生染红壁垒十里,马匹尸首,兵卒残尸碎甲,刀枪剑矛,盾箭弓锤洒落遍地,到如今仅剩寥寥性命,尚能生还。
渌州壁垒以内,容不得有过多时间思量壁垒之外的战事,相反守卒数目愈发显得薄弱,甚至每隔数十步,才能瞧见几位老卒,温瑜先前就离了军帐,要向城头上迈步,却是正巧撞
见了位相当伶俐的探马,于是携这位瘦猴一般,仅有十来岁年纪的小卒,一并登壁垒。
拉开阵势的胥孟府,精兵良将的数目,不可谓不重,预先猜测到大抵是胥孟府动用了那等饮鸩止渴的法子,怎奈何人家偏偏就将这等昏招用出,强行维持住现如今堪称驳杂冗余的兵势,有理也说不清。局势颠倒,王庭占大,且西境几州几经战乱,又有胥孟府坐座下各部族铁蹄荼毒,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那是自然,而万一令王庭当真坐稳西境半壁江山,同胥孟府现如今仍保有的东境江山,其关乎战事的威能,必定要压过胥孟府远甚。
大元西境,乃是通往中州门户,大国小家,门面必定是最为富庶所在,就更不必说,大元东南毗邻东诸岛,两者之间随时过境迁,倒也有些互通有无的商路,但无论是规模大小,还是钱财生意往来,自然比不上大元西境通往中州数国的这处门户。
于是渌州壁垒外大小十余战,温瑜不想接,想来那位病书生黄覆巢同样不想接,平白无故将最难养活的骑甲,就这么无端毁去,任谁心中都是肉疼得很,可是偏偏两人都有必须去接的理由。
「北路有书信传来。」
小卒年纪浅,可踏入行伍的年头不短,恰好是在胥孟府突兀反叛的时节从军,温瑜曾听旁人讲说,这位瘦弱小卒一家满门,皆是命丧胥孟府骑甲铁蹄之下,仅
剩一人举目无亲,愤然踏入行伍。
「念。」
温瑜并无多言,却是不觉间将眉头挑起。
北地壁垒之事,越不过青面鬼罗刹鬼两人,可说是近来数日,温瑜虽仍旧坐镇中段壁垒,心思却用在北地更多,眼下有消息暗报传来,竭力保持淡然冷静,可心头仍是重重向下一沉。无需去细听,这则从壁垒北境传来的消息,只需知晓有消息传来,就知其变数。
所以除了北地壁垒换哨,与木隆科独自携领一支兵马出城这两句外,温瑜只看到小卒冻得青紫的嘴唇张合,
几乎是半个字也未听进去,踉跄走到壁垒城头,一时搜肠刮肚,竟不知晓心中何感。是终究知晓北境壁垒事变,事先预料后证明所思所想的大石落地,或是此时算到青面鬼罗刹鬼此举意欲何为的欢欣,还是终于追上那位黄覆巢脚步时,心潮翻滚,种种念头尽数灌入胸膛,眼前天旋地转。
等到温瑜回过神来,再向壁垒外望去时,才发觉有位站在洪字大旗下的孤卒,以相当别扭的姿态死在旗下。
两位胥孟府失却马匹的骑卒,一人喉咙被断矛矛杆穿过,当场跪死在旗下,手中刀贯穿王庭孤卒肋下,纵是有甲胄遮挡,仍是刺入肋下极深,刀柄都险些没入,另外一人则是被尖刀剖开无甲胄遮挡的小腹,血水同脏脾流了满地。
王庭孤卒以一敌二,静静盘膝坐在旗下,右手被齐根断去,左肩
仅剩些筋骨相连,一目不翼而飞,只剩左眼怒目圆睁,以死护住洪字大旗不倒。
洪橹武率其部众五千骑,连同洪橹武在内悉数战死,无一降卒,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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