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一阵炮响,白烟散尽,元棠飘在半空,俯视着自己人生的结尾。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是她用早年攒下的钱买的。局促的六十多平米,坐落在一个老旧的筒子楼中。
房子大概是什么时候买的,她也记不太清。
依稀是父母去世之后,弟妹都已经成家。而她过年时候窝在老家的旧房子里,村里有人放烟火,那烟花“砰”的一声炸开,四散的光芒转瞬即逝,只留下刺鼻难闻的磺硝味道。在那个味道里,元棠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再住在乡下了。
父母都已经病逝,弟妹们都留在了城里,四十多岁的她独自住在乡下,总是被人指指点点。
于是她下了狠心,去县城里做了三年的住家保姆,才在县城的边缘买下这么一套小房子。
当初买房子时候,弟妹们都不太同意,都觉得她上了年纪太过固执。明明乡下的房子也挺好,住她一个并不拥挤。何必非要进城呢?再者说,大姐年纪大了,在城里也不好说人家,等老了难道要靠着他们几个弟妹过日子?
但元棠买下房子后,弟妹们逐渐发现了有个大姐在城里的好处。
他们都是上班的人,孩子总不能及时照顾。父母去的早,也不能总指着另一半的老人来帮忙。
长姐如母,几乎没怎么犹豫,他们就习惯性的把孩子丢给了长姐看着。
“大姐,我今个加班,你帮着我接下浩浩吧。”
“大姐,我晚上有事,你把云云接去你那儿吧,注意别给她吃雪饼,这孩子一吃雪饼就发烧。”
“大姐,飞飞的围巾是不是落在你那儿了?你给送过来吧,他明天上学还要用呢。”
……
回望过去,元棠骤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分为了三部分。
第一段人生,她是懂事的长姐,为了弟妹出门打工,尽心尽力了十几年,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供到了大学。
第二段人生,她是孝顺的女儿,在弟妹们忙于自己的小家的时候,父母得了重病。她因此留在了家乡,殚精竭虑伺候老人,最终让两位老人含笑而终。
第三段人生,她是面目模糊的长辈,弟妹们的孩子亲亲热热的围在她身边,然后在长大之后渐渐少来,一直到现在……
屋子里已经布置起了灵堂,弟妹们都到了,身边却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元棠讽刺一笑,大前天是除夕夜,她独自一个人,加上腿脚不利索,就简单炒了两个菜。吃完了饭还好好的,半夜突然脑子疼起来。
元棠知道自己的身体,猜测到是高血压引起的脑梗,赶紧想要爬起来找药吃。结果没等站稳,人就重重摔下去。
除夕零点,元棠听着窗外的鞭炮声音,从一连串的响声,到后来的渐渐沉寂。在没有供暖的老旧房子里,她仿佛一个看客,看着倒在地上起不来的自己逐渐停止了呼吸。
她死了,死在了除夕的夜里。
不过也幸亏是除夕,第二天早上,二弟元栋来拜年就发现了。
这么些年,元棠和元栋的关系始终最好,元棠飘在空中看着元栋在灵前痛哭,三妹元柳,四妹元芹和最小的弟弟元梁搀扶着他。心里顿时也不免酸软。
人生到了结尾,那些曾经的不甘不平,此时都没了意义。
她作为大姐,家里五个孩子,她跟元栋是龙凤胎的老大老二,下面是双胞胎的三妹四妹,最下面是父母的小儿子元梁。
五个孩子,父母也只是地里刨食的。她又是老大,免不了多承担一些。
不过好在弟妹们都争气,元栋考上了家里第一个大学,虽说只是个大专,但那年月的大专出来也是安排工作的,元栋顺理成章分去了教育局,成了家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后面的三妹四妹读书也不错,那时候元棠已经出门打工了,见过了世面的她坚决不同意父母让两个妹妹也辍学的想法。
“我没考上高中我认了,元柳元芹明明考上了,没有不让上的道理。”
元栋那时候刚考上大学,家里正是钱紧的时候,元棠咬了咬牙,在南方打了两份工,白天在鞋厂干活,晚上去夜市摊上给人打下手。
到最后,元柳和元芹,一个考了个二本,一个考了大专。等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包分配的末班车,一个去了医院,一个去了学校。
最后的元梁跟哥哥姐姐们都差着岁数,也被家里二老惯的学习一般,但家里既然已经出了三个大学生了,最后一个怎么也得上大学。元栋给元梁报了一个三加二的大专,总算是让爹妈的腰杆在村里人的目光中坚不可摧的支起来。
一家五个孩子,四个都是大学生!
十里八村都数得着!
元棠在家伺候爹娘晚年那几年,爹妈最高兴的就是家里来人。
甭管谁来家里,两个老人都要絮叨几句。
“火车跑的好,全靠车头带,我家就是栋子争气,带了个好头。”
“去城里享福?我才不去呢,我在家里过的多自在呢。栋子都说在城里给我找保姆呢,我说咱都是庄户人家,哪儿用得着保姆那么金贵。”
“哈哈哈哈哈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还是要上学啊。只有上学才有出息。”
……
元棠想起父母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情,那样的光辉自豪。
家里似乎人人都过的很好。
只除了她。
弟妹还没考上大学时候,她远在天边。等弟妹考上大学了,她回到家,就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父母夸赞的火车头,是弟弟元栋。
父母跟人炫耀的教子有方,不包括她。
就连来家里的客人,也只是围着父母奉承。
……
元棠看着灵前的火纸明灭,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这辈子不管好坏,她总是无愧于心的走完了。
谁让全家人都争气,只她一个没考上高中呢?
直到——
元栋从包里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那盒子放了太久,锈迹把上面的字都给模糊了,元棠却眉心一跳,鬼使神差的停在了半空中。
“姐,你原谅我,有件事我只敢现在告诉你。”
元栋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张字迹模糊的黄色纸张。
元棠顿时觉得呼吸不畅,整个人像是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让她几乎爬不起来。
“姐,其实当年你和我都考上了高中,爸妈一直不让我告诉你。”
“姐,你别怨恨爸妈,他们也不容易。”
“姐,对不起。”
土黄色的纸张上,依稀能看到【已被白县一中录取,请在九月一日前到高一二班报道】的字样。
最上面的名字,是元棠。
明明已经死去,元棠却能感觉到那股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冷气,叫她觉得周围瞬间变成了冰天雪地,冷的刺骨。
元栋的悔恨,掺杂着曾经父母的话一起涌现在脑海里,让元棠的灵魂都要被劈成两半。
“大丫,不是爸妈不供你,实在是你没考上。孩子,再苦一苦你,等到栋子他们学成了,肯定会帮衬你的。”
“爸妈没本事,没办法再供你一年,咱家穷啊,只能委屈你了孩子。”
元栋把纸张放进火盆,元棠不顾那火舌舔舐,疯了一般往上冲。
她考上了!
原来她曾经考上了高中!
她距离自己的人生和梦想,只有那么一步之遥!
不知不觉间,元棠已经泪流满面。
眼睁睁看着那张写着自己未来的纸片焚烧殆尽,元棠把手伸进火盆里,也只是徒劳,她连那点灰烬都摸不到。
元栋烧掉了录取通知书,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姐,这辈子我欠了你,下辈子我一定还。”
元棠睁着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跟自己命运相连的弟弟。
“你还,你拿什么还?”
她嘶吼,咆哮。
曾经的那些温情,此刻变成了扎人的利刃。
她扫过这个灵堂里的几个弟妹,元栋烧掉通知书的时候,元柳和元芹一点都不奇怪,元梁更是问元栋怎么还留着这个东西。
“我都以为你早把这个烧了呢。”
元栋沉默片刻:“她念了那么久,死了总得得偿所愿吧。”
元棠挥舞着双臂,想要上前去撕扯。
得偿所愿!哈!
得偿所愿!
她活着的时候,不让她得偿所愿。
死了倒是让她得偿所愿。
她上哪儿去如愿。
叮——
那象征着灵魂离去的铃声越来越急促,元棠死命挣扎,却被那不知从哪儿来的白光给扯开。眼睁睁看着自己离灵堂越来越远,元棠流干了最后一滴悔恨的眼泪。
叮——
一切在眼前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元棠听到了一个声音。
“大丫,大丫,也不看看都几点了,还不起来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