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怔了一下,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向床边扑了过去:“小姐!小姐醒了!携云,小姐醒了——”
携云将掌中匕首狠狠地往秦素儿的肩上一插,坐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夜寒早在伴月喊出第一声“小姐”的时候就已经猛然窜了起来,三步两步抢到前面,第一个扑到了床边:“青枝!”
楚维扬双手捂脸,觉得眼眶发酸:“一个个的都疯了不成?明明已经……”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然惊恐地瞪大了眼。
只见床上那个明明已经死透了的女孩子睫毛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虽然目光看上去还有些涣散,却分明已经是活着的了。
旁边大夫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吓得瘫倒在了墙角里。
咽了气还能醒转的病人他见过,像这样凉透了还能活过来的却从来没有。
莫不是被什么妖物附身了?那可是祸国殃民的大灾厄啊!
这会儿夜寒却顾不上什么灾厄不灾厄。他紧紧地攥住了阮青枝的手,哭得像个傻子:“青枝,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不会……”
阮青枝咔咔地咳了两声,顺了一口气,终于觉得意识清醒了几分,眉心的剧痛也渐渐地淡去了。
床边,夜寒抓着她的手,伴月干脆伏在她的胸膛上,携云也正跌跌撞撞地向这边冲过来。
三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倒好像她真的死了似的。
阮青枝当然没有死,她只是做了一个梦。
确切地说,是司命神君韩元信强行把她拽进梦里,问了几句话。
此时此刻,阮青枝正被那几句话闹得心烦意乱,听着耳边的哭声愈发焦躁,只恨不能关上耳朵安安静静地睡一觉。
睡是睡不着的,死当然更加死不了。心口那一点点热气随着经络流向四肢百骸,冰冷僵硬的身子一点点回暖。
她,活过来了。
“都别哭了,没死。”阮青枝叹口气,低声说道。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句话说完,伴月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哇哇吵得人头昏脑涨。
倒是夜寒伏在被子上静了许久,慢慢地抬起了头,哑声说道:“青枝,我错了。”
“殿下言重了,”阮青枝努力地笑了笑,“我并不是用死来逼你认错。先前我只是犯了旧疾而已,你不要因为被我吓到就不讲原则了。若是为我冤枉了秦姑娘,岂非又是我的罪过。”
“不是这样的!”夜寒攥紧了她的手,眼圈又红了:“那贱婢已经招了,先前是我错怪了你,都是我不好。”
阮青枝皱了皱眉:“怎么就招了呢?不会是你屈打成招吧?”
夜寒摇头,擦泪道:“你猜得一点都没有错,她果然想假装在外面出了事,借此来离间你我二人。夜里的事她也都说了实话,是她把你掳进了戏园子,又模仿我的声音吓唬你……”
“你真的相信她只是吓唬吓唬我吗?”阮青枝平静地问。
夜寒哑然。
若只是为了吓唬她,值得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大费周章把人掳到戏园子里去吗?
要知道,秦素儿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不肯同北燕扯上半点儿关系,与春月班更是早已断了来往!
这次一进阳城,她便刻意撺掇着大家住进离戏园子最近的来归客栈,又怎么可能是巧合?
夜寒越想越觉得自己其蠢无比,羞愧得简直恨不能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
阮青枝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对秦素儿都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为什么就不能试着信一信我!”
夜寒忙又擦擦眼角,急道:“我信你了!青枝,今后我再不疑你!”
阮青枝安静地想了一阵,叹道:“折腾了一夜,想必你也累坏了,去歇着吧。为我一人暴露了那么多暗卫、搅得全城不安,确实是我不好。这个烂摊子也只好交给你去收拾,我要先睡了。”
“不许睡!”夜寒急急地攥紧她的手腕,吓得脸色都白了。
阮青枝翘起唇角勉强一笑:“你讲不讲理?你管天管地,还管着我不许睡觉了?”
夜寒颤颤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到一点微温,心下稍定,很艰难地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睡吧,我守着你。”
阮青枝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知他确实是不放心,也便不跟他僵持,依言闭上了眼。
刚刚住了哭没多久的伴月又啜泣起来。
阮青枝其实是睡不着的,她只是不愿说话,所以干脆闭目装睡。
耳边听见携云伴月两个人又哭又笑,听见大夫被夜寒叫过来替她把脉,听见夜寒问:“死了没有?”
答话的不是大夫,而是楚维扬,声音沉沉:“还有一口气。你想怎么处置?”
夜寒冷声道:“先留着她那口气,叫人好好审一审。关于北燕,关于春月班……那些秘密吐干净之前,不许她死!”
楚维扬高声答应着,提起地上躺着的女人就拖了出去。
阮青枝忍不住又睁开了眼:“你要审谁?楚维扬把什么东西拖出去了?”
夜寒忙道:“是秦素儿。她其实是北燕的奸细。这些事底下的人都会办好,你就不要操心了。”
阮青枝垂眸应了一声,夜寒又道:“我不会再留着她了,你放心。还有那个春月班,里面有她的帮凶,我也不会放过。”
“春月班,”阮青枝迟疑了一下,“……里面也有我的恩人。而且他们今日应该已经离开阳城,不追究也罢了。”
夜寒想了一想,点点头:“也好。以后他们若再生事,一起收拾也不晚。你那个恩人叫什么名字?”
“栾玉棠。”阮青枝想到那个温温柔柔的少年,忽地笑了。
夜寒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却又不敢惹她生气,只好忍住。
阮青枝又看着他问道:“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京中的探子恐怕已经知道了。咱们不需要离开阳城吗?”
夜寒眼睛一亮,忙道:“不需要。事情牵扯到戏班子,有多大动静都能遮掩过去,让春月班帮咱们背个黑锅就是了!”
“甩锅”这种事,居然被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阮青枝不禁失笑。
这一笑,乐得夜寒险些跳起来,在原地转着圈呵呵笑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阮青枝懒得理会这种傻子,干脆又闭目装睡。
这会儿夜寒却又不许她睡了,伏在床沿上笑道:“你生气的时候,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现在你肯主动问我接下来的安排,可见是不生气了,对不对?”
“你想多了,”阮青枝闭着眼睛道,“我只不过是怕你连累我罢了。毕竟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那也行!那也行,哈哈!”夜寒一点也没有为这句话而恼火,“你还肯跟我栓在一根绳上就行!我就怕你自己跑了,丢下我不管!”
阮青枝这才想起,昨晚赌气的时候,她表达过分道扬镳的意思。
夜寒原先想必不信,后来发现活生生把她给气死了,多半也就信了。
吓坏他了吧?
阮青枝默默地在心里想了一阵,暗暗叹息。
说不生气是假的,可是这会儿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拴在绳子上的蚂蚱还能跑了不成?
何况——
阮青枝想到梦里听到的那番话,心中愈发无奈。
她疑心韩元信那小子是在耍她。就因为那两滴眼泪、就因为她这几天莫名其妙的一点小情绪,那小子居然说她……动情了?
动个屁!她活了九辈子加起来几百年了,做过八回皇后生过几十个孩子了,从来就没动过什么劳什子的“情”!
历劫而已,她对这些凡人动哪门子的情?
当时听到这篇浑话,她就想直接跟那姓韩的拼命来着,可那小子居然说什么命运错置无法更改,唯一的破解之法或许就在这个“情”字上。
真是见了鬼了!平时大家不是都说“情”之一字是万万碰不得的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连这一世的命数都要着落在这个字上了?
阮青枝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了,可是韩元信偏偏说得头头是道,什么天地规则、什么人间大爱,什么民心如椽可立广厦民意似舟可绝沧海……闹得阮青枝一度疑心他不是司命神君,而是仙界的说书先生。
但不管怎么说,她对韩元信还是存了几分信任的。尽管这种新的说法听上去有一万个不靠谱,至少也算是给绝望中的她带来了一丝希望。
而且,他既然提到了民心民意,想必这个“情”字也并不仅仅指男女之情而言。这个结论让阮青枝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算是于绝望之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反正已经离着魂飞魄散不远了,试着动一动凡心,即便不能扭转结局,也算是一种新的体验吧。
阮青枝暗暗叹了一口气,看着夜寒低声道:“以后你若是再不信我,我就去喜欢别人了。”
“我信我信!”夜寒呵呵傻笑,“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第一个信你!”
阮青枝朝他噗地吐了口气,扯过被角盖住了脸。
夜寒蹲在床边发了一阵子愣,忽然哈地大笑起来:“你说喜欢我!青枝,我听见你说喜欢我了!”
被子里一动不动,阮青枝仿佛已经睡死过去了。
夜寒一边得意,一边又有些担忧,迟疑着伸手拽了拽被角:“不要蒙着头睡,露出来一点好不好?”
被子里面被拽得紧紧的,拉不动。
夜寒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这时携云伴月终于住了哭,擦泪道:“殿下请去隔壁歇一歇吧,小姐这里有我们守着就可以了。”
夜寒皱了皱眉,头也不抬:“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去歇吧。”
伴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守着,我们更不放心!万一你又替你家秦姑娘觉得委屈,再把我家小姐气死一次,那可怎么好?”
“我……”夜寒有心争辩,又觉得有些无力,默然良久又低声问道:“小姐是从前就有这个旧疾吗?”
听见他口称“小姐”,伴月又觉得有些心软,闷闷地道:“哪有什么旧疾!小姐先前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一直好好的,偏偏就你有本事把她气死过去!我看小姐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夜寒正脸红,阮青枝忽然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委屈巴巴地道:“不许胡说八道!我上辈子谁也没欠!”
这下子连伴月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你不是睡下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
阮青枝忿忿:“还说呢!你们在这边嘀嘀咕咕的,吵得我头都疼了,怎么睡?”
携云叹口气坐了过来:“不是我们要吵你,实在是……不放心。小姐,您要不要再找个大夫来看看?先前那样真是吓死我们了,以后我们恐怕都要盯着您不敢合眼了!”
“不用这样。”阮青枝攥了攥她的手叹息道,“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万一还有,你们也不要害怕,我通常是不会横死的,你们只管该吃吃该睡睡,等我自己醒过来就可以了。”
携云听了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你知不知道,你都咽气了!身子都冷了快两个时辰了!这亏得是我和伴月两个人没什么良心,否则等你醒来我俩说不定都撞墙死了等着给你陪葬呢,你还想劝我们该吃吃该睡睡!”
阮青枝抬手在她头顶上揉了一把,苦笑道:“那就当我这次是给你们提个醒:任何时候都不许犯傻,自己的命最重要,知不知道?”
携云点点头,哭意又涌了上来。她忙拉起伴月,低声道:“这一夜闹得兵荒马乱的,我们先去收拾一下,夜寒在这里陪着小姐吧。”
伴月一百个不乐意:“我不走……”
携云却是难得地强硬了一次,不由分说地把她拖了下去。
阮青枝有些发懵,盯着夜寒质问道:“你是怎么把我家携云给收买了的?”
夜寒半跪在床边捧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那丫头聪慧,知道咱们有话要说,自然会躲出去。”
阮青枝闷闷地道:“我没有话要说。”
“我有。”夜寒看着她,声音发哑。
阮青枝扯扯被角露出整张脸来,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夜寒却久久没有言语,默然半晌,忽然扑倒在床上隔着被子紧紧地抱住了她。
阮青枝觉得有些好笑,本打算开口揶揄他两句,心头却不知怎的忽地一酸,眼泪便涌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觉得丢人,就听到夜寒发出了低低的呜咽,整个人都仿佛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小姐,我……”他似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哽咽良久,话音最终还是消散在了一串哭声里。
阮青枝闭上眼睛默默地想,原来男人也可以哭成这样啊。
对她而言,先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此刻被夜寒这么抱着哭,她不知怎的也跟着心酸起来,倒好像自己当真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一样。
他是真的吓坏了吧?
真是个——
小可爱,小哭包!
在心里作出这样的评价之后,阮青枝就忍不住噗地笑了。
夜寒的哭声戛然而止。
阮青枝怕气着他,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嘛!”
夜寒立刻察觉到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了,顿时脸上更红,挣扎着支起了身子。
果然看到阮青枝满脸笑意。
若非她的眼角也有泪痕,夜寒简直要恼羞成怒。
虽然此刻也差不多了。他低头在被子上蹭了蹭眼泪,声音沉沉地问:“你笑什么?”
这会儿要装作没笑也不成了,阮青枝干脆加深了笑意,伸出手来捧住了他的脸:“我在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夜寒的脸顿时腾地烧了起来,恨不得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冲得他脑袋里都嗡嗡地响。
如此僵住良久,他终于拉回了几分神志,哑声问道:“你说我……可爱?”
阮青枝嗤嗤笑着,用指肚替他擦干了眼角的泪痕,认真道:“你不要害怕,我先前真的不是死了,更不是被你气死了。你若是还觉得心有余悸,意思意思哭一哭就算了,不要一直哭,我怕你的眼泪把我冲跑了。”
夜寒被她一番话闹得哭笑不得,之后又觉得心酸:“你怎么反倒要安慰我?这个时候,难道你不该打我一顿吗?”
阮青枝缩回了手,板起面孔道:“我若是真被你气死了,定然要找你勾魂索命,岂止打你一顿而已!”
夜寒迟疑着笑了一笑,仍有些不敢相信:“所以,你是真的没有事?可先前……”
阮青枝想了想,觉得司命神君的事终究不好对凡人实说,便敷衍着解释道:“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我不信。”夜寒仍旧隔着被子抱住她,“那时候我说了那么混账的话,你一定是被我气死了。只不过你命不该绝,所以地府又把你放回来了,是不是?”
这还真是解释不明白了。阮青枝干脆放过了这个话题,怒冲冲瞪着他道:“你还知道你自己混账啊!”
夜寒顿时又脸红,手臂收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胸膛里去。
“我再不混账了,”他颤声道,“我已经知道教训了,真的。”
阮青枝本想再吓唬吓唬他,听着这声音又有些心软,忙拍拍他的后背安抚道:“我也再不死了,真的。”
夜寒嘿地笑出了声。
笑完了,他又慢慢地再次支起身子,伸手抚摸着阮青枝的脸,疑惑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真是神仙不成?”
“我当然是啊!”阮青枝看着他,好像他问的是一个极蠢的问题:“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什么?”
夜寒无言以对。
阮青枝又咬牙切齿道:“世上哪有我这么惨的神仙,居然要跟一个凡人娼妓争风吃醋,生生把自己给气死了!”
夜寒闷头一笑,忽然又眨了眨眼:“你承认吃醋了?这么说……”
他抬头发现阮青枝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忙又转了话头,郑重道:“先前我偏信秦素儿,是因为她这几年办事一向稳妥,并不为旁的。我从来没有宠过她。”
“哦。”阮青枝应了一声,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夜寒想了想,脸上忽地一红,又硬着头皮道:“我跟楚维扬……你不许胡思乱想!我没有喜欢过男人,以后也不会……”
阮青枝没忍住,又嗤嗤地笑了起来。
夜寒羞愤欲死有点想打人,当然不能打自家小姑娘,没办法只好狠命地捶被子。委屈巴巴。
阮青枝看着他这副傻样,又笑了。
她当然知道夜寒跟楚维扬没什么。
好歹又见了一次司命神君,她怎么可能不把这件大事问清楚?这件事可关系到她这一世的情缘呐!
不过——
阮青枝又伸手摩挲着夜寒的脸,心里觉得有点怪。
刚才夜寒摸她的脸是想看看死而复生的人有什么特异之处,此刻她却也想探究一下,一个没有命的人到底有何神奇,居然能像活人一样吃饭呼吸言笑行走如常。
韩元信说,夜寒在第二次闯入相府的时候,本来确实应该死了。只因出手救人的是她,所以就侥幸留住了魂魄。
今后他的命数,已是任何人或者神仙都看不透、管不到的了。
这也是韩元信觉得她这一世命数还有救的原因之一:既然世上已经有个不受司命神君管辖的夜寒,当然也就未必不可以再有一个不受命数所限的真凤凰。
“所以啊,也许你是我的福星呢!”阮青枝在夜寒的脸上用力捏了一把,笑道。
夜寒听得糊里糊涂:“怎么就‘所以’了?‘因为’在哪里?”
“天机不可泄露!”阮青枝眯起眼睛,作高深莫测状。
夜寒虽不明白话题是怎么扯到“福星”上的,但他知道这是句好话。看见阮青枝的小脸笑眯眯红扑扑的,他终于悄悄抬手按了按犹有余痛的胸口,松了口气。
这时门上笃笃响了两声,楚维扬的声音在外面怯怯地道:“探子说上京那边又来了不少人,好像是睿王府的。你……们要不要再出来商量一下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