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文武恭请“主持大局”,那就不是逼宫篡位,而是临危受命当仁不让。
夜寒没有推辞,他本就是为这个来的。
“请父皇下诏退位吧。”他直截了当地道。
皇帝神情呆呆的仿佛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旁边小太监提醒了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却看着阮文忠道:“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朕,朕杀你杀晚了,对吧?”
阮文忠俯伏在地,恭敬地道:“是。陛下若是明君,当初听到臣提出那个荒唐的建议就该将臣斩首;陛下若是昏君,当年汝城疫情失控时也该杀臣以泄民愤。然陛下非但不曾杀臣,反纵容臣庸庸碌碌富贵荣华到今日,足见陛下无德无能亦无担当,不配为君。”
皇帝看着他义正辞严的样子,嘲讽地笑了:“好一个‘无德无能亦无担当’!既然连你都如此说,朕便最后‘担当’一回,替北地数十万百姓除掉你这个罪魁祸首如何?!”
“请陛下下诏。”阮文忠恭敬叩首,“臣甘愿一死。”
皇帝有些意外,一时又怔住了。
这时旁边杜太医忽然又伏地痛哭起来:“臣有罪!陛下,当年之事皆是因为疫情失控才会闹大,是臣医术不精之过!十八年来臣日日夜夜揪心愧恨,无一日安眠,如今阮相终于说了出来,臣也算可以安心了!求陛下赐死微臣以赎前愆……但陛下无论如何不能退位!”
前面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不能退位。
他这么一喊,好几个老臣也反应过来,忙跟着喊:“陛下不能退位!”
这其中也有刚才还在喊“请厉王殿下主持大局”的。
他们倒也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喊完了“陛下不能退位”之后,又忙着来向夜寒解释:“十八年前旧事已经尘封,当年瘟疫蔓延之地几乎无人幸存,如今重提旧事并不能给死者以安慰,反倒会引起人心动荡——厉王殿下,百姓对朝廷对君王的信赖,不能崩塌啊!”
这番解释一说完,后面立刻又有人跟上:“此事倒也不难。就只说陛下龙体欠安不便上朝理事也就是了!难道只为那件事不能公之于世,咱们就要得过且过,假装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吗?!”
朝中群臣私心虽重,却也还是深明大义的多。众人哇啦哇啦吵了大半天,最终大多数人还是坚持认为皇帝应当退位,只是十八年前那件旧事可以不必明说。
至于对阮文忠和杜太医等人的清算,过些日子另寻个由头就是了,也不必向百姓解释。
皇帝冷眼看了这半天,自知已完全没了翻盘的指望,便挣扎着叫小太监扶他起来,要了笔墨,亲笔写退位诏书。
群臣都有些意外,但大致也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于是便无人多嘴,全都静下来看着他一字一字缓慢地写在绢上。
这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啊。
一份诏书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一刻钟。小太监捧来玉玺,皇帝拿在手中踌躇许久都没有在诏书上按下,不知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留恋玉玺温润的手感。
群臣踮着脚伸着脖子等着玉玺落下去,累得双腿直哆嗦,颈椎病也都要犯了。
等了半天没等到大功告成,却等到了门外的一声冷语:“你们在做什么?!”
是晋……哦,是太子。
特制的太子礼服一直没有赶出来,所以凌霜身上穿的仍是寻常亲王式样的朝服,冠带齐整,倒也光彩夺目。
尤其是跟风尘仆仆一路杀回来的夜寒相比,更显得他通身贵气十足,太子的架势端得十分稳当。
殿中立刻有二十多人扑过去跪迎,口称“太子千岁”。
其余众人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番,没有动。
凌霜昂首阔步走进来,站到夜寒面前,冷笑:“看来,朝中已经变了天了。”
“没有。”夜寒看着他道,“天还是那个天,是你把它遮起来闹得乌烟瘴气,现在本王要它重新亮出来。”
“哈,”凌霜笑了,“三哥没读过多少书,倒也练得一副伶牙俐齿。”
阮青枝在旁接道:“你读的书多,却只修成了一副狼心狗肺!”
凌霜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狠狠向夜寒盯了一眼,之后猛然转身,扑到皇帝脚下嚎啕大哭:“父皇,让他们杀了儿臣吧!都是儿臣不好,要不是儿臣做了太子,三哥也不会忽然杀回来……儿臣死了,他们也许就不会逼迫父皇了!”
皇帝手中玉玺顿了一顿,又放在了旁边桌上。
凌霜抬了抬头似乎想要窥探。但桌案太高,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阮青枝瞧见了,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太子殿下,别光耍嘴皮子啊!您若是真有孝心就一头碰死在这儿,说不定今天这事还真就能作罢了!”
她一番话脆生生说完,殿中并无一个人出言呵斥。
这对凌霜而言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信号,这意味着殿中的局势完全在厉王掌控之中,已经没有旁人插嘴的余地。
尤其,就连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
凌霜再次仰头看了看父皇的脸色,心里有些发慌。
竟是指望不上的。他这个“孤注一掷”,还真就只能靠自己。
“我无罪。”凌霜慢慢地站起来,向夜寒扫了一眼,又看向众人,重复道:“我无罪。父皇亦无罪。你们,不能因为西北军兵强马壮就忘记了为臣之道,昧着良心随他胁迫君父、颠覆江山。”
“霜儿,”皇帝终于开了口,“你,给你三哥认个错,别闹了吧。”
“父皇?!”凌霜大惊,“这是什么道理?三哥煽动数万百姓围宫城,这会儿人还没有散呢,怎么是儿臣的错?三哥胁迫您了是不是?父皇,咱们……”
皇帝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朕已答应退位,你不必说了。”
凌霜立刻接道:“可我已经是南齐的太子,即便您退了位,继位的也该是我!我无罪,为什么三哥一回来,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夜寒,目光很凶,好像是刻意要跟西北军将士们身上的杀气对抗似的,这气势倒是挺足。
夜寒被他目光盯得不耐烦,只得开口说道:“因为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无罪’两个字不要随便说,容易打脸。”
“这么说,三哥认为我有罪了?”凌霜哈哈笑了,“也是,三哥既然要造反,怎么会不把罪名准备好呢。只是三哥,罗织的罪名是骗不过天下百姓的,您总不能说因为我不会用兵打仗,所以我就不配做太子吧?”
“你的罪名,倒也用不着罗织。”夜寒冷笑一声,向旁边指了指。
凌霜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西北军一个士兵忽然摘掉了头上的皮帽子,露出的竟是一张俏生生的女人的脸。
“月娘,你?!”凌霜脸色大变。
那女子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向他磕了三个头,之后便直起腰来,看着他:“殿下还记得奴婢。”
凌霜脑中飞快地转了几转,沉下脸来:“你,被他们收买了?”
“奴婢不曾被谁收买,”月娘垂首道,“奴婢只是不愿看着这天下的百姓都把日子过成真武军那样。”
凌霜冷哼一声,抬脚便踹:“吃里扒外的东西!”
夜寒用手里的剑鞘一挡,冷冷道:“在我西北军面前,不要动武。”
“凌寒,乔月娘是我的人!”凌霜怒吼,“怜香惜玉也轮不到你!”
“说得好!”阮青枝在旁冷冷地道,“太子殿下,乔月娘是你的人,她首先是个‘人’。既然是人,当然就难免会有耻于跟畜生为伍的时候。”
凌霜登时大怒,一副随时要找人打架的架势。
阮青枝见状干脆命人将他按住,塞了只袜子到他嘴里。
凌霜当时就晕了过去,倒下之前的最后一丝意识当然是后悔——后悔自己没听谋士的话,逃出上京从此山高水远做个江湖逍遥人。
脱袜子的那个士兵看着瞬间退出三步之外的众人,有些尴尬。
阮青枝命人将凌霜弄醒,然后又捏着鼻子吩咐乔月娘道:“你说吧。”
乔月娘面无表情,跪在地上木木地道:“我是晋王府奴婢,一年前奉命前往韩城附近驻军,直至现在。像我这样身份的人在真武军中共有六个,我们名义上是负责监督将士们练兵,其实是为了盯住队伍中的将领,防他们阳奉阴违,甚至逃跑。”
“这就不对了!”一个老将忽然插言,“军中士兵逃跑是有的,将领怎么会逃跑?”
乔月娘木然道:“先前曾经出过将领逃跑的事。真武军中的规矩,下山练兵时以活人为靶,凡有士兵不肯服从者皆要军法处置。前年年底有几名将领不肯滥杀无辜相约逃跑,殿下大怒,所以才有了派婢女到真武军中督军一事。”
群臣闻言不禁大怒,尤其朝中武将,更是个个恨得攥拳。
乔月娘回头向凌霜看了一眼,又补充道:“这些练兵的规矩都是晋王定的,陛下却不知道。”
凌霜气得呜呜乱喊,不住摇头。
旁边那士兵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管他,总算让他把臭袜子吐了出来。
凌霜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厉声吼道:“乔月娘,本……本宫待你不薄!为什么是你背叛本宫!凌寒他把你睡服了吗?”
乔月娘的眼皮耷拉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诸位大人,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另外提醒诸位大人一下:晋王多疑,除了他自己‘睡服’过的女人之外谁都不信,他身边好些曾经共患难的手下,从无一人能在做完大事之后逃过被灭口的命运。请问诸位大人,这样的人,可能担当大任?”
许是因为某个字眼过于粗俗的缘故,这个话题显得有些尴尬。殿中群臣没有接话,只有凌霜一个人在怒吼。
乔月娘置之不理,又接着道:“晋王府中有座后山,池水中养了两条鳄鱼。诸位大人若不信晋王凶残,只管命人去那池中打捞一下,看能捞出多少尸骨就知道了。”
“乔月娘,你这个朝三暮四的贱妇!”凌霜直着脖子骂,“你尽管诋毁本宫,看谁会信你!”
“若是再加上一个我呢?”西北军队伍中,余仲谦站了出来。
凌霜看着他,莫名其妙:“你又是谁?”
余仲谦昂首挺胸,眼睛瞪得溜圆:“末将已故怀化大将之子、安边军旅帅余仲谦!”
凌霜并不知道什么余仲谦,但听到“安边军”三个字,他就明白了:“你也是来诋毁本宫的?”
余仲谦大怒:“你真武军所作所为都在安边军眼皮底下,还用得着什么诋毁!你口口声声说你无罪,我安边军三千将士的眼睛可不是瞎的!”
“哈,哈哈!”凌霜大笑,“这真是墙倒众人推……你们看着本宫失势了,谁都要来踩一脚了是不是?你们的新主子许了你们什么样的荣华富贵?说出来,也给本宫见识见识啊!”
乔月娘一手撑地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凌霜面前,沉声道:“厉王从未许过任何人荣华富贵。他只是答应了我们,死活都做个人,不用再昧着良心当畜生了。”
此时两人靠得很近,凌霜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自己想要做人,你的家里人都不管了吗?”
乔月娘看着他,凄然一笑:“我死了,他们的罪也都没了。殿下,你大势已去,认输吧……”
凌霜闻言怒气更盛,还待斥骂时,却见乔月娘唇角流下一道血痕,眼睛缓缓地闭上了。
这时他才忙着低头去看,终于发现乔月娘袖中笼着一柄尖刀,已趁人不见悄悄地刺进她自己的胸膛里去了。
她死了。她的话就是铁证。
凌霜的脑海中回荡着她的“大势已去”四个字,脸色煞白。
但他今晚只身闯进来的时候便知道几乎没有活路,因此倒也没有再添多少慌乱。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看向夜寒:“在北边短短两个月,居然找齐了那么多证人,真是辛苦你了。——即便我确实做过那些事,难道你就比我清白吗?你此刻所作所为,难道就不是恃强凌弱、就不是逼宫篡位吗?”
“我跟你不一样。”夜寒冷冷道,“你设局,我反抗;你恃强凌弱,我救民水火。我今日煽动百姓围城,这不叫逼宫篡位,这叫,民心所向。”
凌霜跪坐在地上默然良久,道:“此事重大,当由父皇裁决。”
夜寒神色冷冷:“不必。父皇不配,咱们自己决定就好。”
凌霜愕然。
但看到皇帝和群臣都没有反应的样子,他便知道在自己过来之前殿中应该还发生了一些大事,此时的局面已经不是他预料中那样的了。
但他仍不甘心。
想到自己多年来的苦心筹谋,到此刻他实在不能退让,只得咬牙道:“三哥,既如此,别怪做兄弟的跟你兵戈相向了!”
夜寒皱眉:“我西北军的将士,不能消耗在内斗之中。劝你收手。”
“哈!”凌霜大笑,“箭在弦上,叫我如何收手!三哥,不瞒你说,我已在宫城外面埋了一些火药,此刻若是引爆,门外那些百姓……”
群臣顿时哗然。
夜寒也是脸色一变,立刻转身,下令:“传金吾卫!立刻搜查宫城内外街巷!”
门外金吾卫轰然应声,脚步声踏踏聚来,又很快在宫城每一个角落里分散开来。
凌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哑声道:“你……你连金吾卫也收买了?你怎么可以做到这样的!”
夜寒没有看他,只紧张地看着外面,等待金吾卫回报。
此时已是深夜,在宫墙外寻东西并不是易事。
夜寒只得又派人传话给外面的百姓,命他们各自散去回家。
但百姓们知道今夜要出大事,人人都想等着看结果,谁都不肯走。
夜寒得知之后不免加倍紧张,又不能将真相告知百姓,顿时又显得有些被动。
凌霜见状底气足了些,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
夜寒看着他,冷冷道:“你也不用得意。今日若死一个百姓,我便在你身上割一刀。你不妨自己算算看,你能撑多久。”
凌霜笑容一僵,好半天才咬牙切齿道:“三哥还真是爱民如子。”
夜寒没打算理会他,也无心同别人说话,只站在门口沉默地等着。
过了一段时间,先前已来到宫门外的诸位皇子宗亲以及一些不太入流的官员等等也都来了,福安殿内外乌泱泱一大片全是人。
事关生死,谁都无心交谈。
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金吾卫陆续回来,提了些东西扔在外面廊下,进来回禀:“殿下,东西已全部寻出!”
凌霜顿时脸色铁青。
夜寒长舒了一口气,忙叫人将东西带出去毁掉,一转眼却看见廊下闪过几道人影,似乎是金吾卫的装束。
但金吾卫早在数月前已被王优等人收拢得差不多了,照理说是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此刻怎么又有不服从命令之人乱窜?
夜寒心里飞快地思索了一阵,忽然大惊:“所有人!即刻!撤出福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