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哀家带着皇帝和薛相、许相一道来看你了。”
宁太后和李道明坐在病榻之旁,薛南亭和许佐则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
此外室内还有厉良玉和苑玉吉两人。
望着靠在软枕上、形容枯槁、坚持挤出一抹笑意的厉天润,宁太后眸光湿润面容哀戚。
虽然在她掌权之时,厉天润早已退出朝堂,但她知道这位国公对大齐的贡献。
戎马三十载,救国慷慨间。
厉天润用十五年在靖州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线,培养出一大批忠心善战的将领,亲手带出十余万勇毅刚强的将士,这些都是大齐极其珍贵的财富。
为了这个国家的边防,他呕心沥血宵衣旰食,几乎是生生累死在靖州大都督的位置上。
要知道厉天润今年才五十二岁,比萧望之还年轻四岁,但是此刻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当年的伟岸雄毅,所见仅是一位身材枯瘦双颊凹陷的垂死之人,连那双往日精光熠熠的眼睛都变得浑浊起来。
“陛下恕罪,老臣今日无法见礼。”
或许是因为喝了一碗参茶的缘故,厉天润的情况比一个时辰之前要好一些,嗓音没有那般虚弱。
“那些虚礼不值当什么。”
宁太后摇摇头,关切地说道:“国公当下最要紧是养好身体,哀家和皇帝都希望国公能早日恢复健康。”
“承蒙陛下和皇上眷顾,容许老臣放肆一回,然而礼不可废,君臣之道更需牢记。”
厉天润意有所指,转眼看向旁边那位宰相,问道:“薛相以为然否?”
薛南亭自然不会反对。
君臣之道是他这一辈子恪守的准则,从李端开始,一直到如今的宁太后和年幼天子,他的忠心从来没有变过。
他崇敬地说道:“国公徇国忘身,事君尽礼,当为万世表率,南亭唯敬唯服。”
无论宁太后还是旁边的右相许佐,对薛南亭这番赞誉没有任何异议,因为厉天润当初退得十分干脆,并且连厉良玉的兵部侍郎也早就辞去,对于权势没有丝毫贪恋。
“薛相盛赞,愧不敢当。”
厉天润一言带过,随即看向宁太后问道:“陛下,老臣听闻朝廷有银匮之忧?”
“不瞒国公,确有此事。”
宁太后将国库的情况以及陆沉的战略谋划简略说了一遍,顺势道:“哀家这两天和两位宰相几番商议,暂时还未得出一个结果。朝中公卿纷纷上书,皆言暂缓进军为宜,仅有十余人支持淮安郡王的计划,以南浔侯李景达为首。哀家不忍国公重病之时仍要为国事操劳,故而未曾派人过府问询。”
“唔……”
厉天润应了一声,继而陷入沉思之中。
屋内十分安静。
无论宁太后还是两位宰相,乃至肃立榻边侍奉的厉良玉,都是极有耐心沉得住气的人物,在这种氛围里不会焦躁难安。
就连年幼的天子李道明,此刻也乖巧安静地坐在太后身旁。
良久过后,厉天润缓缓道:“陛下踌躇难断,真是因为银匮吗?”
宁太后袖中的双手悄然一紧。
厉天润没有等她回答,又对两位宰相说道:“薛相长于谋国,许相刚直善断,二位皆是一代俊杰,亦非迂腐道学之流。以你们的手腕和才干,解决银匮一事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不会如此为难。依我之见,你们是担心陆沉添上再造大齐之功,朝廷封无可封赏无可赏,难免会出现不忍言之事,对否?”
宁太后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厉天润将矛头指向两位宰相,是要给她和天子留一份体面。
薛南亭稍稍沉默,随即点头道:“既然国公开诚布公,南亭亦不做诳语,确实有此担心。”
许佐更加直白地说道:“如今淮安郡王身负惊世之功,手握雄兵二十万,地位已至人臣之极。放眼当下,朝廷能够制约他的地方已经不多,一者是当年高宗皇帝留下的提携之情,二者是方才国公所言的君臣大义,三者便是由朝廷供应给大军的军饷粮草。纵观煌煌青史,前两者终究失于人心难测,只有军需后勤能够勉强起到一些效果,国公戎马一生当知其中关节。”
“这个我自然知道。”
厉天润听到他们如此坦诚的话语,其实也有些欣慰,继而道:“今日先不聊这些,我想说一说齐景两国之间的大局。”
此言一出,不光宁太后和两位宰相肃然以待,连李道明都悄悄坐直身体洗耳恭听。
这两天关于陆沉继续进兵的奏请,朝中始终没有形成决议,其实不能完全归咎于宁太后和两位宰相心怀猜疑。
他们只是觉得局势一片大好,对于战争和边疆军事没有一个高屋建瓴的判断,而陆沉、萧望之、张旭和陈澜钰等人皆在江北,朝中能说上话的武勋只有李景达和沈玉来。
哪怕抛开李景达的政治立场,宁太后也不太相信他的战略眼光。
沈玉来固然忠心可嘉,却一辈子没有去过边疆领兵。
因此宁太后和两位宰相商议几次,都觉得暂缓进军应该没有问题,只是担心陆沉会因此大发雷霆,所以迟迟没有定论。
厉天润轻声问道:“陛下可知,大齐近六十年来何时最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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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太后想了想答道:“今年初春景国皇帝以举国之力南下,我朝稍有不慎便会山河倾覆。”
“不,在臣看来是二十年前河洛失陷之时。”
厉天润摇了摇头,缓缓道:“今年景军固然来势汹汹,其实景帝心里清楚,他不可能一战定天下,因为我朝君臣一心众志成城,即便丢掉定州和靖州,我军必能守住平阳城和淮州全境。景帝只是想压制我朝向上之势,从而稳住景国在江北的统治。一个团结又坚韧的大齐,一个有着江南十三州全力支持的大齐,不可能被景军灭亡,哪怕没有陆沉和那些新式火器,我朝也能坚守至少三十年。”
宁太后听得连连点头。
厉天润继续说道:“二十年前则不同,成宗皇帝和几位亲王死于宫中大火,朝廷瘫痪,官府惶惶,匪祸横生,苍生离乱,那是大齐最脆弱的时候。景帝和庆聿恭这辈子第一个重大失误,便是想着先内后外,他们觉得反正已经占据江北那么多疆域,不如休养生息徐徐图之。这一歇就是二十年,浪费了那批景军最巅峰的状态,给了我朝最宝贵的舔舐伤口的时间。”
说到最后,他已经显得十分疲惫。
厉良玉心中不安,却不敢开口相劝。
许佐沉吟道:“国公之意,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厉天润轻叹一声,继而道:“景国与我大齐不同。他们立国至今不到四十年,前后仅两任帝王,再往前乃蛮夷部族,并不存在君君臣臣的固有观念。如今景帝殒命沙场,可以预见景国会生内乱,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年,最后肯定会有人脱颖而出,成为景廉一族新的主宰。这段时间对方最虚弱,我军不会遭遇太强的抵抗,所以陆沉才会决定一鼓作气。”
“等到景国内部稳定下来,当权者为了进一步赢得人心,他唯一的选择就是针对我朝。陛下,当年杨光远杨大帅天纵奇才,面对景军依然只能采取守势,为何?不是他养寇自重亦或能力不济,而是越往北越适合景军骑兵纵横驰骋,我朝大多步卒,两条腿如何跑得过敌人四条腿?所以在河洛以南,我军能够利用地形抵消景军的机动优势,而在河洛以北,景军天然占据战争的主动权。”
“一如我先前所言,当年景帝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给了我朝重整旗鼓的机会,如今我们怎能重蹈覆辙呢?”
厉天润说完之后转头看向厉良玉,后者连忙将准备好的参茶递上。
注意到这个细节,宁太后心生不忍,却也知道这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终究没有多言。
薛南亭细细思忖片刻,开口说道:“国公此乃金玉良言,不过如今淮安郡王手握新式火器,一战覆灭景军玄甲龙骑,理当能彻底扭转齐景军力的差距,足以抹平敌军骑兵在北方平原上的优势。”
“薛相,战争从来不会这么简单。”
厉天润语调平和,耐心地说道:“一者,火器之利在于出其不意。雷泽平原一战,陆沉筹谋良久,先是任由几路景军困住我军各处守军,营造出被迫迎战的局势,然后在战场上通过各种引诱,才让景帝决心毕其功于一役,轻重骑兵同时发起进攻,给了我军火器营以逸待劳的机会。以后景军必然会注意这一点,不会硬着头皮往我军的火器上撞。”
众人若有所思。
厉天润继续说道:“二者,如果将时间拖长,任由景军盘踞江北大地,难道对方就不知道利用火器之威?古往今来,轻敌乃败亡之因,景廉人如今已经熟练掌握攻城之法,焉知他们不会以火器对火器?薛相,许相,下面的官员可以被胜利蒙蔽双眼,二位乃当朝宰执,切不可飘飘然如临云端,重蹈前人覆辙啊!”
薛南亭和许佐悚然一惊,不约而同地面露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