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整个长乐宫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是在过节。

    反倒是两个当事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地尴尬着。

    卢皎月觉得这尴尬来得莫名其妙。

    主要是周行训的态度太奇怪了。

    明明睡了自己老婆,他却表现得像是睡了别人老婆一样心虚。况且还不是真的睡,他完全是在外面蹭出来的。两人又不是没睡过,卢皎月不能理解他这态度的缘由。

    卢皎月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南吴来使……”

    周行训不等她说完,就忙不迭地接过话来,“朕这就去!用过早膳就去!!”

    卢皎月“哦”了声,两人之间就再次陷入了沉默。

    卢皎月:?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

    一直等到早饭端上来。

    没什么八珍八馐、长安八景丰盛,连四菜一汤都没有。

    正经人谁吃那些啊?大清早的也不腻得慌?

    早上是豆腐脑。

    卢皎月吃咸的,周行训吃甜的。

    两个人各吃各的,挺好的。

    本来是这样,结果周行训还没等望湖把碗端上来就主动去接。

    ——二选一的概率,他拿错了。

    望湖欲言又止,但是到底没敢说话。

    周行训还特别殷勤地把原本该是自己的那碗塞给了卢皎月。

    卢皎月:“……”

    算了,偶尔换换口味也行。

    周行训喝到第一口就是一顿,但是抬眼看了看卢皎月的脸色,到底没说什么,又低头喝了一大口。

    卢皎月:?

    他这么干喝不觉得咸吗?旁边的油饼是摆设吗?

    周行训磨磨蹭蹭把一顿饭吃成了像是什么惩罚play,卢皎月一口下去齁甜也是脸色微妙,两人别别扭扭吃完了一顿早膳,周行训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卢皎月不得不开口问:“怎么了?”

    周行训顿了一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朕上次从皇后这里拿了本兵书,礼尚往来,朕那里还有不少兵书孤本,皇后要是喜欢……”

    卢皎月打断他,“谢陛下,但妾对兵法不感兴趣。”

    不想要的东西得拒绝得干脆点。

    这完全是经验之谈。

    要是真的跟周行训绕圈子,一个可能是把自己给呕死,另一个可能是把长乐宫变成垃圾处理场。

    周行训“哦”了一声,有点讪讪。

    他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那《易书》和《周官礼》呢?好像是前代郑大家的注解,史灿融放得像个宝贝似的。”

    卢皎月:你这不是自己也很看不上吗?

    “妾才疏浅薄,还用不上这等珍本。”

    周行训像是更为难了,仔细看神情还有点焦躁。

    “……道家典籍?”

    “《仪礼》……”

    “朕那还有一卷玉册佛经,瞧着很贵重的样子。”

    卢皎月简直不理解,她哪里给了周行训她很喜欢书的印象吗?!佛道释都全了,她看起来像是有这种信仰的样子吗?

    哄人开心要投其所好,周行训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因为对那个每次来都能看见的(重音)整齐(重音)书架印象深刻,他试图从这上面着手,但结果似乎不太成功。

    周行训不太确定是自己送错了,还是皇后不愿意受,只能迟疑着打量着卢皎月。

    目光落在只插了几根发簪的鬓发上,他禁不住开口,“皇后的钗环也太素了,朕记得库房里还有一个十二花树的凤冠,看起来很亮堂。皇后要不要试试?”

    卢皎月:“……”

    那明显是岁末大祭或是帝后昏礼的头冠吧!那么大一个放在头上、脖子都要断了。你最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戴冠冕?

    卢皎月在心里默默吐槽完了,嘴上倒是一口答应下来,“妾谢过陛下。”

    这种明显是皇后规制的东西还是尽早要过来吧,免得周行训哪天一高兴,又送给了哪个心肝肉儿的,到时候还得给他收拾残局。

    周行训本来就随口一提,听到卢皎月答应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愣了一下,才高兴道:“皇后不生气了?”

    卢皎月:“嗯?”

    她生什么气?气这货抢了她的早饭吗?

    周行训却像是确认了什么,维持了一早上的焦躁不安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的心情肉眼可见的舒展了起来。

    只不过这个人心情一灿烂,就会闹出点事来,这次也不例外,他兴致勃勃地提议,“南吴来使,皇后和朕一起去见见吧。”

    卢皎月:“这恐怕不合适。”

    周行训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可是朕的皇后!江南富庶、他们那又好些年没打仗了,好东西可多,也有许多见都没见过的东西。‘驼牛’皇后见过吗?脸长得像骆驼、但额上生角、但那角和牛不同,摸上去是毛皮……”

    周行训说得眉飞色舞,但卢皎月顺着他这说法脑补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是个什么生物。

    直到周行训抬着手在脖子上比划,“它颈项极长,据说成年后能长到丈余。”

    卢皎月终于恍然:“长颈鹿?”

    周行训愣了一下,他陷入沉思。

    半晌之后,他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被骗了”的神情,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确实是长脖子的鹿。”

    卢皎月:“……”

    倒也不能这么说。长颈鹿是长颈鹿属,鹿是鹿属。

    卢皎月:“那长颈……驼牛现在在何处?”

    周行训似乎是认定了那是一只脖子长一点的鹿,完全失去了先前看神奇生物的兴趣,语气硬邦邦地回:“死了。”

    卢皎月:?

    她目露怀疑:真的不是这人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其实并没有),所以恼羞成怒、想要毁尸灭迹?

    周行训先前虽说不高兴,但情绪还算平稳。

    这会儿被卢皎月这么一看,反倒有点炸毛,“朕没有!朕是那样的人吗?!”

    他顿了一下,又不太情愿地解释,“水土不服,再加上照顾的人没有经验,就活了两个半月。”那会儿他还亲自喂过呢。

    他这么说着,脸上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憋屈。

    ……

    卢皎月最后还是和周行训一起去接见的南吴来使。

    主要是周行训脸上那“朕倒要看看你们今年打算怎么糊弄朕”的表情太明显了,让人不得不替南吴来使捏一把冷汗。卢皎月自认这事多多少少也有她的一点责任在,还是跟过去以防万一。

    结果是卢皎月想太多,今年的南吴没有再进献什么神奇生物,而是献了两匹大宛马——也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没有新意,但是绝对对了周行训的胃口。

    自古名将爱宝驹,如今的宫里都有专门的地方替周行训照看那些宝贝疙瘩,他还时不时的亲自过去给自己的爱驹刷刷毛。

    这会儿听见进献中有的两匹宝驹,他当即大笑了起来,“吴王厚意,朕便却之不恭了。”

    或许是因为难得穿着朝服的缘故,明明是这样明朗的笑,却眼底却带着股冰凉的冷静。他在入殿前还因为“长颈鹿”的事别着劲儿,但是等真正踏入这扇门,他脸上半点类似的神色都看不见,也全没有提及这事的意思。

    卢皎月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这到底是一位皇帝,是未来会一统天下的帝王。或许武力是他最值得称道的东西,但他绝对不可能只有武力。

    然而,周行训这点高深莫测的帝王形象在卢皎月这边没维持过半刻钟。

    没几句话之后,周行训就顺理成章又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向“去马场试试马”上面去了。

    卢皎月:“……”

    她对某人见猎心喜和迫不及待的心情有了点确切的认知。

    你就不能多等半天吗?!

    别说半天了,周行训连使者离席都等不到。

    作为现场事实意义上的老大,周行训的提议自然是得到了全票双手双脚的赞同通过。

    来使更是:“久闻陛下少年英姿、驰骋疆场,曾单枪匹马深入敌阵,阵斩伪赵大将。如此风采,莫说当今世上没有敌手,便是古时孙白亦不能与之相较,必是得上古的灭蚩尤之轩辕黄帝真传,我家大王恨不能亲至瞻仰陛下风姿……我王机缘巧合得此两匹神驹,却不敢居为主人,言‘如此良驹必得当世豪杰堪配’。若论豪杰,当今世上,除陛下外、还有谁人堪论?”

    实属是彩虹屁十级选手了。

    对此,周行训却只是平淡地回:“使君过誉。”

    一脸高深莫测,似乎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

    要是卢皎月没看见他飞快扬起又拼命压下去的嘴角的话。

    离得这么近,卢皎月能明显感觉到周行训身边的快乐气氛,翻译一下就是“再夸两句”“会夸就多夸两句”。要是有尾巴,他这会儿得翘到天上去。

    卢皎月刚刚才升起的帝王滤镜在短暂的不到半刻钟时间里碎得渣都不剩。

    她真切地产生了怀疑:这人真的能当皇帝吗?!

    不管怎么样,一行人还是同来使一起到了马场。

    卢皎月其实也有点好奇。

    那可是传说中“汗血宝马”。

    动物园能看见长颈鹿,但动物园可看不见汗血宝马啊!

    这么想着,冷不防地和周行训对上了视线,卢皎月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周行训眨了一下眼,一抬手就抓住了卢皎月的手腕,就不由分说地把她从看台上拉下来了,口中还感慨,“皇后也想看啊。”

    被迫一路小跑才勉强踉跄着跟上的卢皎月:“……”

    谢谢,我现在突然不是那么想看了。

    *

    皇帝想看看进献来的马(或者其他小动物)不是什么稀奇事,本来按照正常的流程,这会儿应该是皇帝坐在高台之上,由来使牵着马在场地里溜上几圈,全方位多角度地向着帝王展示马匹的神骏。

    了不起了再由骑术精湛的骑手飞身上马,在皇帝面前进行一场精彩的骑术展示。

    “正常”情况是这样的。

    但周行训他是一个“正常”皇帝吗?

    他不是!(沉痛)

    卢皎月听见周行训说“试试马”的时候就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多半要出问题。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会被拉下水、成为“问题”的一部分。

    比起早有心理准备的卢皎月,这位南吴使臣才是真正的猝不及防。

    他看着手牵手过来的帝后,神情又是懵逼又是震惊仔细看还有点茫然。

    这大脑CPU烧干了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反倒是大雍这边(不得不跟着帝后过来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淡定从容、见怪不怪。

    任谁有一个会半夜翻墙、把先朝祭祀所改成马球场的皇帝的时候,都会对他的一切离谱行为致以十二万分的包容。

    使臣见此状况,也只能安慰自己“入乡随俗”。

    等他飞快地做好了心理建设,正准备行礼的时候,前面已经没人了。

    周行训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快速经过,连个眼神都没给,拉着卢皎月直奔他心爱的马马而去。

    使臣:“……”

    他刚弯了一半的腰尴尬地直起来。

    但这到底是位能代一国出使的能人,心理素质和脸皮厚度都不同一般。他迅速就切换了神情,自然而然地换了个方向,准备给周行训介绍这马的来历脾性和怎么熟悉。

    然而提前准备好的稿子还没来得及背呢,周行训已经迅速完成了和马的熟悉流程。

    他选中的是那匹看起来更高大、脾气也更不好的黑马。这会儿双方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关系,那马已经能低头在他手心舔糖吃了。

    卢皎月忍不住看过去一眼。

    这人从早上醒过来就一直和她在一块儿,到底什么时候把糖揣身上的?这么个吃糖法,真的没问题吗?

    周行训却误会了这一眼的意思,兴致勃勃地问:“皇后要摸摸它吗?”

    卢皎月还未及回答,周行训已经行动力极强地抓着她的手落在了马鬃下,马的体温比人稍高一点,而这匹马又是吸热黑色,摸上去温温热热的。只是突然被碰触让它有些不适,这马扭着脖子想要转开。

    周行训眼明手快地拉住了马嚼子,强行把方向拽了回来,又安抚了几下,转头对卢皎月笑,“没关系,就这么顺着毛摸。”

    那只温度略高一点的手掌心完全覆住了手背,他拢着卢皎月的手指一点点顺着毛摸了下去,这样细致的感知下,指腹能清楚地察觉马鬃下的那层毛皮也是一根根又细又密的短毛组成。

    旁边,本来还想上前的使臣一时顿住了脚。

    他又多打量了两眼那边的情况,还是选择留在原地:总觉得这会儿过去,很有可能挨打。

    使臣假装自己是根柱子在旁杵了半天。

    这边,周行训终于拉着卢皎月摸够了马毛。

    他低头问:“皇后要骑上它试试吗?”

    卢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妾不擅骑术。”

    景区的那种温顺的、让人骑上去牵着走两步再合影的马还行,这种的她估计不太行。

    周行训看看这匹被他硬拽着、其实并不太.安分的黑马,又看看自己的漂亮皇后,还是遗憾放弃了刚才的提议,“下次吧,找匹性子温顺些的,朕教你!”

    他这么说着,又和卢皎月道了声,“朕先去跑两圈。”

    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翻身上马,转个眼的功夫,原地便只留下了卢皎月和站得稍远一点的使臣。

    在刚才到现在的整个过程中,这位可怜的使臣被完全无视成了背景板。

    这会儿眼见着周行训一言不合就消失在交谈范围内,他神情一时颇为无措:他还准备找机会接着拍马屁……呸、是接着为吴国吴王建立友好形象呢。

    和使臣对上视线的卢皎月:“……”

    这种丢人丢到外面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压下那突然升起的尴尬,对着对方轻颔了下首,“使君见笑。”

    使者哪敢受这个啊?

    他连忙俯下身来了个大拜,口中连声:“下臣不敢。”

    他这一矮身,就把身后的人露了出来。

    那是个一身粗布衣服的马仆。方才就是这人把那匹黑马牵出来的,周行训把马接过来之后,他就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整个人都没什么存在感。

    但这会儿、卢皎月的目光却忍不住落过去。

    很热吗?

    这个人出了好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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