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清华园响起。
满头大汗的皇帝将兜鍪解下,拄着铳管还在冒烟的鸟铳坐在圆木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摇头摆手,道:“太累,朕打不准了,你们打。”
“谁能三发三中,朕给发神射铜牌,准他北上参战——水。”
清华园前面的湖边,二十里柳堤下,万历撑着膝盖从宦官王安手中接过一碗凉白开,哆嗦的手端着水碗,强迫自己小口饮着,发巾被汗水打湿垂下几捋长发旁的眼睛还贼溜溜地越过碗沿儿,朝湖畔的校场看去。
那里有一派暴殄天物之景。
交替纵横的壕沟尚未完工,成堆自园林外运来的圆木随意堆积,数以千计的牡丹、数以万计的芍药花海被御前禁卫移去,北京城连着半个月叫卖清华园内的名花器物,换来的白银尽数被皇帝赏赐塞外军兵。
自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珍奇怪石如今成了修造掩体的原材料,有些还被当作火炮靶子。
在那里,有数十名身着披甲麒麟服的锦衣卫,各个腰胯绣春刀,手持天下太平铳,额头均已被汗水浸湿,向远处木靶交替射击。
砰啪的铳声传入耳朵,壕沟旁飘起片片硝烟,铅丸刹那飞过数十步,但能准确命中横放原木靶的少之又少。
他们刚陪皇帝跑完清华园二十里杨柳堤岸,并且皇帝今天偷了懒,没有披挂铠甲,全身上下除了鸟铳就只有那副装饰用的皮兜鍪,他们这些护卫可是三日干粮、铠甲兜鍪、鸟铳腰刀、携行背包全副武装。
现在皇帝手抖得连鸟铳都端不起来,他们能勉强放铳已经很了不起了。
“怪不得兵法说,穷寇莫追,但凡还有点战力胆气,追上去就要被人反攻。”皇帝饮了大半碗水,气息稍加平复身体反而感到更加疲惫,他的目光不再看向壕沟过去花海如今壕沟海的校场,举目顺着堤岸望去,嗤笑道:“他俩还比赛呢?”
随侍左右的王安也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在堤岸上,几名落后的锦衣卫已无法保持正确的持铳行军姿势,有些尚存体能的两手把着鸟铳慢跑,还几个人已经拄着鸟铳跑不起来,教官锦衣千户正在旁边大声责骂,教落后几人面容如丧考妣——他们的饷银扣定了。
更远的地方,两个小人儿跳跃追逐,沿着堤岸如同浑身散了架般缓缓颠着,那是潞王朱翊镠与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两个鼻涕虫,他俩年岁相仿,跑起来反倒是潞王还要快一些。
都快把布塔施礼气哭了——说好的塞内汉人肢体柔弱呢?
他就不明白了,就连吃饭都要锤按钮让宦官送的大明皇室,怎么跑起来都这么快?
说起来这还托了皇帝的福,万历没事就立在火德星君身上打拳,而潞王是开不惯火德星君的,他生性好动,让他坐在火德星君背上看着大玩意儿缓慢挪动比揍他两拳还难受。
紫禁城里最多的场景就是皇帝立在火德星君背上打巴子拳,潞王两手托着结义兄弟举在头顶围着火德星君一圈一圈跑。
但终归身小腿短,跑一样的距离腿要比别人多捯饬好几倍,这才落在后头。
趁着他俩跑过来这段时间,皇帝歇得差不多,等俩小人儿摊在面前,他揉了揉好似灌铅的两腿,起身拄着扎木质铳刺的天下太平铳立起身来,随手点了个宦官,对潞王道:“施礼跟我上船,朱翊镠你在这给朕指挥锦衣卫,七个形状不同的木靶一次放过去,记住距离,放完了让人把木靶收集起来。”
“皇帝爷爷要上船了?”
万历缓缓点头站起身来,尽管疲惫,仍旧微微扬着下巴,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他没有说话,身后的王安便已拔出别在后腰的一方三角镶龙旗,向杨柳堤岸宽广的湖面挥动。
湖畔栈桥边停着几艘装饰华贵的画舫,那几乎是万历皇帝从姥爷手中罚没这座位于北京城外西北占地极广的清华园少数留存的装饰,但皇帝要乘坐的并非它们。
而是湖中游曳的一艘体长九丈的蒸汽船,船形既非鲨船也非福船,双层甲板上一根桅杆都没有,名为鸟船实际上长得活像一只怪鱼。
船头正中的舌头是一块腾龙壁画,舌头旁边与船头两侧则用铁钉板钉着如牙齿一般,眼睛硕大,身上同样也有用于装饰的钉板,下层甲板左右各有四个关闭的炮窗,位于艉楼的烟囱正呼呼地向后升腾起巨大烟雾。
王安挥旗不久,这艘模样怪异的船在湖中兜转出一条美丽的降速弧线,缓慢地停在栈桥旁边,船上的武宦官放下登船板,在栈桥上搀扶体力尚未恢复的皇帝登船。
年轻的徐光启走下艉楼兴奋极了,对皇帝拜倒行礼道:“陛下,这艘船非常好,蒸汽局的改装无比成功,船在无风时航速过快,过去的上更法已不足以测定船速了。”
徐光启的服装并不整洁,穿梭在下层甲板测定蒸汽机在船内运行正常的工作令他的衣袍与手上都染着机油,脸上也带着煤炭熏出的黑痕,但表情极为振奋。
他是走了大运,驾驭着蒸汽车撞坏城墙,反倒一下子把自己撞进皇帝心里,皇帝对什么最感兴趣?蒸汽机。
而他恰恰就在蒸汽机局工作过,还对蒸汽机做出过一点点小改良,这个时代,对蒸汽机做出任何改良的人都有资格名留青史,徐光启就是抓住这样的机会的人之一,蒸汽机因为他的设计而不再需要专门指派放气工,机器内部有了一个依靠重力与气缸压力的放气阀。
只要压力大于重力,就会把放气阀顶起,放出过多的蒸汽后再自动落下,循环往复。
尽管并不精密的设计会令原本利用热效率就很低的蒸汽机功率进一步降低,但安全性有了极大的保障——皇帝用的东西,要那么大效率做什么?安全才最重要。
他正汇报着,武弁已推着一副与程大位用来丈量土地的卷尺差不多的尺车从船头过来,车上还摆着沙漏、座钟。
徐光启作揖道:“我们仅全速航行片刻,将长尺放下,从船头至船尾,九秒,一个时辰约行四十二里。”
“如果有帆,会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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