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廷、玄初、贤婿,你们怎么看这本《天朝田亩制度》?”
安埠园内的万卷楼上,吴三桂一双老眼似闭非闭,靠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本《天朝田亩制度》,轻轻翻动着。
吴三桂已经仔仔细细看完了这个《天朝田亩制度》!
室内一片沉默。方光琛、刘玄初、郭壮图三人分头坐着,人手也是一本《天朝田亩制度》,应该都已经仔细看过了,所以也都皱着眉头,似乎在苦苦思索。半晌之后,才是方光琛打破了寂静:“王爷,这部《天朝田亩制度》其实就是北周隋唐所实行的均田制和府兵制的改进版而已。”
他说得没错,这本《天朝田亩制度》虽然从太平天国那里借了个名字,但里头的内容却不是太平天国式的——太平天国的“田制”太过理想化,将平均主义发展到了极致,几乎否定了私有制。放在人地矛盾极其突出的晚清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过实行难度依然太大,最后也没有真正推行。
而如今的中国刚刚经历明末清初的大乱,人口损失严重,人地矛盾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虽然农民对占有大量土地的渴望依旧存在,但这种渴望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饱饭,而是为了发家致富,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大笔产业。
所以太平天国的那一套并不适合如今,反倒是北周隋唐的均田制、府兵制更加适合当今形势。
刘玄初接着道:“依着这个《天朝田亩制度》,天下间的土地会被分成‘口分田’和‘勋田’两大类,其中口分田是计口授田,勋田则是立功授田。而授出的田土又分为‘熟田’和‘荒地’两种。其中熟田不得免赋,而荒田则可以免赋五到十年无论口分田和勋田都不许买卖,但是可以由后代继承,除非田主没有后代。不过继承勋田超过一定数目,就必须要承担兵役了!看来制订该‘田制’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激励战斗!”
郭壮图补充道:“《天朝田亩制度》还规定实行‘限田制’.也就是规定了人均持田的上限不能超过五百亩,若是超过了,国家就要和买购回,如此便能防止土地在将来过分集中。
另外,这本《天朝田亩制度》还规定了‘均赋’、‘均役’和‘交钱免役’这三大铁律看来是吸取了前明因为土地集中,税赋不公,兵役亦不公平而造成的种种弊端。”
吴三桂眼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寒芒,从在座的三个谋臣身上扫过:“咱们能实行这套《天朝田亩制度》吗?如果咱们实行了,能激励将士奋战吗?”
“能,不过效果可能不大,”刘玄初皱着眉头,思索着道,“因为咱们手里的地盘都地广人稀,土地也不怎么值钱,而且咱们手下的兵将,大多也都授了田。不过.”
“不过什么?”吴三桂看方光琛吞吞吐吐的,就追问了一句。
刘玄初说:“不过咱们如果能够一鼓作气打到人口相对较多,但是土地贫瘠,且民风彪悍的陕甘,那就能用富饶的四川土地激励陕甘丁壮当兵作战.如果能有十万二十万陕甘壮士,那整个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
其实现在的陕西、甘肃人口也不算多,人地矛盾也不是很突出。但是因为陕西、甘肃的土地质量太差,土地的承载力比较弱,所以陕西、甘肃那边的壮丁对土地的渴望比较强烈。再加上陕甘地区在明朝是军事重镇,设有榆林、宁夏、甘肃、固原等重镇,民间有较强的军事传统,明末以来更是兵头辈出,在目前的吴三桂麾下,也有不少出自陕甘的兵将。
如果吴三桂可以一鼓作气拿下四川、陕甘,再用地广人稀,土地肥沃的四川的田土授予甘陕的兵将,让他们为了土地而战,那大清朝可就悬了!
哪怕被四川的土地动员起来的甘陕壮士也没太大的战力,只要有二十万的数量.二十万加十万就是三十万!拼人头也能把大清朝给拼光了!
“玄初,你的意思是咱们起兵之后就得全力以赴往北打了?”吴三桂眉头紧皱,似乎有点儿担心。
“王爷,如果咱们要围绕这本《天朝田亩制度》制定策略,那就必须往北打!”刘玄初说,“四川天府之国,沃野千里,但是明末以来迭遭战乱,人口十不存一,荒芜一片,正好用来授田。而陕甘自古多壮士,秦汉隋唐皆自陕西而起,又都用了授田之法。如果咱们不往北打,而是往东入湖广的话,这本《天朝田亩制度》就没那么有用了。毕竟湖广一代人多田也多,而且大多都是肥沃的水田.如果把那里的田都均一下,可就人人安居乐业,还谁愿意帮王爷打天下?况且,湖广士绅的力量很大,这个《天朝田亩制度》对他们可没好处!”
吴三桂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也就是说,老夫如果要用《天朝田亩制度》这贴猛药,就必须北上甘陕?”
“正是!”刘玄初点点头,“咱们现在已经练成了数千狼筅骑兵,已经不怕八旗马队了,而且您在四川也有基础,正好北上啊!”
吴三桂愁眉不展,“狼筅骑兵捅人虽然厉害,但八旗兵也不容小觑.而关中平原正是八旗马队用武之地!”
听吴三桂这么一说,刘玄初就知道这位王爷的“怂病”又犯了,一定又在琢磨走水网遍布的湖广进兵,好暂时避开八旗马队的锋芒。
可问题是吴三桂的军队也不是善于在水乡泽国作战的南军。吴家军那是关宁的老底子加上陕甘出身的“闯献余党”,基本上没人会玩水军。湖广水乡八旗马队玩不转,吴三桂的军队一样玩不转,到时候陷在水网当中动弹不得可怎么得了?
刘玄初正琢磨着要怎么帮着吴三桂治疗“怂病”的时候,门外头突然传来了吴应麒的大嗓门:“父王,父王出大事儿了,鞑子朝廷马上就要对咱们下手了!”
话音未落,万卷楼书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接着就看见吴应麒、吴国贵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其中吴国贵手里还拿着一叠折子,走到了吴三桂跟前,双手递上:“父王,这是四川的郑军门让人送来的明发上谕的抄件。”
“明发上谕?”吴三桂看了看吴国贵手里面的抄件,“那么多?都说了什么?”
吴国贵说:“就说了三个事儿,一是五镇屯田,朝廷要设立荆州、长沙、成都、重庆、桂林四个屯田大营,并且由鄂扎、石华善、孙思克、勒尔锦、王辅臣等五人出任总统屯田事务大臣,各率一万八旗或绿营新军南下驻屯之地。
二是两藩更替,先由由王辅臣护送平南王世子尚之信南下广州接替尚可喜主持平藩藩政,然后再由安亲王岳乐率一镇八旗新军护送我大哥来云南辅佐父王您!”
吴应麒一脸兴奋地道:“父王.看来朝廷这次要兵分五路围剿咱们了!您快拿个主意,咱们要先打谁,后打谁?”
“王爷,”刘玄初笑道,“看来这个康熙还是不会打仗啊!兵分五路不说,还各自相差那么远,如何能形成合力?咱们正好各个击破!”
吴三桂问:“知道岳乐走哪条道南吗?”
“还不知道,”吴国贵说,“不过应该不可能从广西方向上过来。”
吴应麒道:“父王,咱甭管他从哪儿来,咱只管照着一个方向打过去就是了!”
吴三桂横了吴应麒一眼:“你不管伱大哥了?”
吴应麒赶紧闭嘴不言语了——现在云南这边已经有人在嚼舌头了,说他是什么“吴世民”.
吴国贵道:“父王,咱们兵多粮少,兵锋难以持久,一旦开战,就必须迅速进军,扩大地盘。孩儿建议可以分兵两路,同时进攻四川和湖广!”
“主攻摆在哪里合适?”吴三桂问。
吴国贵说:“岳乐在哪里,主攻就摆在哪里!”
吴三桂重重点了下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就这么办!岳乐是硕果仅存的满洲宿将”他又捏了捏拳头,咬着牙说:“只要能打败他,以后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吴三桂下决心要克服自己的晚期怂病,准备和大清入关一代最后的宿将岳乐大战一场的时候,把他一步步设计到如今这种想当一个拥兵自重的忠臣而不得的罪魁祸首王忠孝,正和周昌、王士元、王忠义一块儿在这浙东一带寻找“证人”!
不过他要找的“证人”不是帮着他陷害奸佞的证人,而是“证人书院”的“证人”!
所谓的“证人书院”,也不是专门培养证人的学校,而是“证得人性”的意思。创立这所书院的是明末大儒刘宗周,宗周之学以慎独为宗,是专门研究怎么当道德君子的,并且以为人性本善,生来具有仁义礼智之德,儒者只要清楚地证得人性,时时保持之,即是慎独功夫,即可至于圣贤。
而这套“证得人性”的学问在被刘宗周和其他一批浙东儒者研究了许多后,终于被证明是错的因为这世上既有“性本善”的人,也不做人的人!当性本善遇到不做人,那可就要没人做了!
所以那位一生追求慎独学问的蕺山先生刘宗周,最后只能以绝食殉国来证明自己的道德,但同时也证得了靠慎独是当不了大善人的真理.
而在刘宗周死后,他所创立的证人书院一度停办,直到两三年前才被另一个明末清初的大儒黄宗羲重新支楞起来了。
重新开张的证人书院的主要活动地点不再是绍兴府了,而是迁到了隔壁的宁波府,其主要活动地点在宁波大地主万家的一处别院当中,因而称为甬上证人书院。
而王忠孝这一次借着搜捕鳌拜和天地会党羽的名义离开苏州溜达到宁波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甬上证人书院,从那里请一批儒者去广东肇庆府开办维新学堂。
根据王忠孝的规划,天地会的革命不能只在底层闹分田地,也得有针对中上层的真道理和新学问,同时还需要培养军事和技术骨干。而且即便是搞均田,也要尽可能争取一部分儒家士大夫的支持——毕竟均田制也不是彻底平分,而是一种利用土地分配为手段进行军事动员的体制。
儒家士大夫如果想要多占一点土地,那就去从军打仗攒军功吧!
而广东维新学堂就是用来争取一部分儒家士大夫的工具。
所以此时此刻,宁波鄞县城外万氏庄园内的甬上证人书院就迎来了一群携带着刀剑、火枪、《天下为公论》和《天朝田亩制度》的“大善人”。
已经上了年纪,长得相当消瘦,穿着一件灰布袍子,头上套着一定灰色风帽的黄宗羲本来不想出面接待这几个不速之客,但当他看到了《天下为公论》和《天朝田亩制度》的全文,马上就知道坏事儿了——这是有人拿着他写了传给后人的《明夷待访录》搞事啊!
黄宗羲是个思想家,但他不是革命家.他就是想一下,反思一下,然后悄眯眯写几本反书留给后世的“明君”,并没有想用这本《明夷待访录》去和大清朝对抗。
可没想到却有人拿着他的半本《明夷待访录》改了个《天下为公论》的名儿去搞事儿了,更有甚者.这伙人抄书也不抄全本,而是抄了一半,还把其中的“田制”改成了“原田”,然后又在“原田”的基础上写出了《天朝田亩制度》!
而经过了这两番改写之后,《明夷待访录》里面的造反精神已经被加强到了最大,从而变成了造反纲领了!
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这大明.搞不好要回来了!
想到这里,黄宗羲脸上就是好一阵阴晴不定——害怕啊!
他倒不是怕天下大乱,而是他被几个清朝官员拿着和他有关系的反书堵在自家书院里了这是要“成圣”了吗?
“梨洲先生!”黄宗羲正害怕的时候,王忠孝已经一脸随和地开口了,“这两本反书最近在江苏境内广为流传不知先生在浙江这里有没有看到过?”
“没有,没有。”黄宗羲赶紧摇头,“实不相瞒,老夫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文章。”
唔,这个不是《明夷待访录》,而是《天下为公论》和《天朝田亩制度》,是不一样的!
“哦,那写得怎么样?”王忠孝笑着道,“梨洲先生,我读书少,看不大懂前头那些什么‘原君’、‘原臣’的就觉得最后边的‘原田’不错,《天朝田亩制度》也挺好的,还有那首《大同歌》也不错!您老人家觉得怎么样?这个回头皇上问我,我该怎么回答?”
什么?不是来逮我的?黄宗羲心里一阵轻松,不过也不敢完全放松,“王侍卫,您那么老远来宁波,就是为了问这些?”
“不是,”王忠孝说,“晚辈来证人书院,是为了替家父寻几个精通儒学的先生去广东办维新书院家父非常仰慕蕺山先生得证人性的学问,家父也觉得他自己的人性也本善的,所以就想学习证人之道!”
什么?活吕布王辅臣的人性是本善的?这不可能啊!黄宗羲心道:看来我老师的学问还是有欠缺的.人性本善是对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有人性!没有人性的人,哪还有什么本善?
学问又有了一些长进的黄宗羲问:“王侍卫,您说的唯心书院的‘唯心’二字是不是取自《华严经》的‘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不是这个唯心,”王忠孝笑道,“能借笔墨一用吗?”
黄宗羲回头对身边一个国字脸,大额头的三十来岁胖子说:“季野,给王侍卫拿笔墨纸张。”
“是,老师。”
这胖子很快给王忠孝拿来了一张宣纸和一支蘸了墨汁的毛笔,王忠孝拿起毛笔就在纸上写下了“维新书院”、“维新学会”、“维新变法”这几行字。
看见王忠孝的这一笔字儿,这胖子就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王辅臣的儿子看来是有一点学问的。
“维新学会?”黄宗羲看着学生递来的纸,有些好奇地问,“这个学会是搞什么学问的?”
“搞新儒学的!”王忠孝说,“家父和靖南王世子、平南王世子、定南格格他们常常在一起探讨儒学,他们都觉得蕺山先生的学问很高明,他们也觉得自己心善,所以就想在两广福建成立一个维新学会,开办一些维新书院,一方面传授蕺山先生的证人之道;一方面再聘请一些绍兴师爷传授刑名、钱谷、文牍、水利、营造之学。
将来,维新书院教育出来的人才,就既有为天下、为生民的善心,又能有治世济民的才干这样不比那些只知道读四书五经应考,考上之后除了贪钱便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