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康熙十年,六月初六。
这又是一个能把人热化了的午后,天空当中没有一片云彩,阳光无遮无拦地洒了下来,照得整个富顺县城都是一片白炙的色彩。酷热的天气下,一切都显得无精打采,连富顺县城内和城外荣溪岸边的树林中埋伏的清兵都显得懒洋洋的。由自流井的盐商们捐资修建的富顺县城南门的城楼矗立在那里,望过去,城楼的轮廓都因为热气而浮动起来。
云南巡抚李天浴这个时候就和手底下的候补道卢三好两人一块儿站在这座高耸的城楼上,各举着一只千里镜,不住地向南边荣溪以南的官道上张望,都眉头紧锁的,显得相当不安。
今儿他俩本来应该在富顺县城内的一所盐商大宅中守着平西王世子吴应熊的,这只只会混吃等死的“大狗熊”现在还是有点用处的——如果吴三桂真的凉透了,那他就是朝廷大军入滇的“小义名分”!大义当然是在朝廷这边的,但“义不嫌多”嘛,如果大义小义都在朝廷这边,那么吴应麒、吴国贵两个逆贼手里头的就只剩下不义了。
不过现在李天浴和卢三好实在是没心思守着那“只”情况不大好,看上去好像因为悲伤过度和担惊受怕而病倒的吴应熊。因为他俩在一个时辰前得到了前方的塘马通报,知道一队打着“吴都统”的将旗的“吴兵”,已经过了大观镇(位于宜宾和富顺之间的一处要地),正快速向富顺县而来。
而这队“吴兵”的人数并不是之前说好的一万,而是仅仅只有两千五百,在他们身后大约七八里开外,还有大约万余“吴兵”跟着。
很显然,吴应麒也没有那么好骗,还是多留了个心眼的,将自己带来的军队分成了前后两队,前队探路,后队压阵。
如果清军在宜宾通往富顺的官道东侧的一列山梁(这列山梁东侧则是一片开阔平原)上设伏打了前队的“吴兵”,那么后队“吴兵”就能进行援救了。
而大观镇一带则是由宜宾通往富顺的官道沿线最狭窄的地带,东侧是塔子山、磨家坟山等一系列细长低矮的山丘,西侧又是另一片丘陵,官道就从中间的狭窄平地通过,平地最窄处只有不到五里。绝对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如果前队“吴兵”安全通过了大观镇一带,那么后队“吴兵”也许就会接着通过,也许不会。
所以这还是挺考验设伏的大清天兵的好在现在伏于塔子山、磨家坟山上的清兵是由岳乐亲自指挥的,这位王爷用兵打仗的本事还是在线的!
可问题是富顺县这边的伏兵应该什么时候出击?
根据原本的方略,伏在大观镇附近山上的伏兵应该打“吴兵”的尾巴,断他们的后路,同时阻止宜宾县方向的援兵。而富顺县这边的伏兵则是打“吴兵”的头,给吴应麒一个迎头痛击,有可能的话再来个擒贼先擒王,把吴应麒这个反贼头给擒了,那可就万事大吉了。
而现在.“吴兵”的先头倒是打着吴应麒的将旗,可问题是吴应麒真的在队伍里吗?
所以他们得亲自来看看啊!可不能让一个假吴应麒把大家伙给蒙了!
在他们两人的千里镜之中,那队两千几百人的“吴兵”已经沿着官道走来,越来越近了。
这队“吴兵”是由步队、马队和拉着火炮的炮队所组成的,其中马队走在最前面,数量不多,只有二百骑兵,清一色的蓝布袍子加红缨凉帽,还人人背着一支看上去又长又细的竹枪。马队当中还有人打着面很大的旗帜,上面绣着“平西王府都统吴”的字样平西王府现在有三个吴都统,一个是吴应麒,一个是吴世琮,还一个是吴国贵。吴国贵是不可能来的,那这个“吴都统”不是吴应麒,就是吴世琮了。
李天浴举着千里镜,努力在这群穿着打扮都差不多的吴家骑兵当中搜索吴应麒或是吴世琮。随着队伍越来越近,一张张被云贵高原上的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也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了千里镜之中。李天浴努力辨认着,想要从中找到吴应麒或是吴世琮。
忽然,卢三好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吴应麒!是吴应麒.他亲自来了!”
紧接着就是顺承郡王勒尔锦和川陕总督莫洛的声音。
“哪里?在哪里?”
“谢天谢地.”
这时李天浴才发现那两位不知什么时候也登上了城墙,也举着千里镜在往南边的官道上看呢!
李天浴闭了闭眼睛,稍微养了养眼神,然后又聚精会神地看,这回他也看见吴应麒了!一副相当悠哉的模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马队当中,手里还拿着把扇子不停给自己扇风——今儿可是又闷又热,李天浴这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官服已经湿透了还黏在身上了。
“是吴应麒!”他放下千里镜,甩了甩有点酸痛的膀子,长长吁了口气,“皇上洪福齐天啊!”
川陕总督莫洛也大松口气儿,笑着道:“太好了,这下可算是赢了!”
“还没呢!”勒尔锦道,“得抓住吴应麒才算赢!”说着他就转头对身边的戈什哈道,“传本王的将令.一定要等吴应麒过了浮桥再动手!”
“嗻!”
他说的浮桥是架在荣溪上的一座浮桥。这条荣溪是沱江的支流,说是“溪”,但实际上的宽度、深度搁在北方都能算得上一条大河了。而且现在又是夏季丰水期,所以这条荣溪现在是又深又宽,根本没法涉渡,而为了方便吴应麒自投罗网,岳乐就让人在荣溪上架了一座又宽又坚固的浮桥。
只要吴应麒过了浮桥,那他可就没得跑了!
富顺县城的城头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官道上缓缓而来的吴家马队。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人心太急,还是那些骑兵的胯下的马儿走累了,这队骑兵行进的速度好像越来越慢了.
突然,那个一边起码一边扇扇子的吴应麒就勒了下缰绳,停下了马儿,还高高举起了手里的折扇!
这是想干什么?
大观镇附近,位于一处低矮山梁上的石鼓寺是一座废弃了多年的寺庙,寺庙当年的规模不小,应该是得到了自流井盐商的供奉,现在残存下来的建筑还都非常高大坚固。
现在这座寺庙已经变成了安亲王岳乐的中军所在,寺庙所在的山梁底下还有个小山坳和一个废弃的村子,戴梓领着的炮队就摆在那里,十二门威远将军炮已经架好了,就等大队吴兵从三四百步开外的官道上过去的时候,就能发炮猛轰了!
大炮一响,埋伏在附近山林当中的清军就会跟猛虎下山一样,朝着被大炮轰乱的吴兵杀去!
以上就是今天岳乐指挥的两万大清天兵的作战计划!
计划是很好的,但总是赶不上变化.那队万余人的吴兵后队,不知怎么回事,走到大观镇西南十里的一处由操陕西口音的“云南移民”修建的村寨后,就不再前进,开始在那里埋锅造饭了!
而那处寨子周围非常开阔,不适合打埋伏,到时挺适合摆开来打堂堂之阵
这下轮到岳乐头大了!
他现在是带着部队下山列阵好呢?还是继续等待好呢?
如果他现在下山列阵,那“吴兵”的前队可就不会再去自投罗网了,而是会调头南下和吴兵的后队一起夹击他虽然吴兵前后两队加一块儿也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优势仍然在他。
但这么一来,想要逮住吴应麒就难了!
可他现在要是不出击,那等吴兵前队中了埋伏,这后队的万余人就有可能就地转为坚守如果吴应麒不在前队里面,那就算勒尔锦灭了那两千几百人,岳乐还是没有达成目标。
真是让人为难啊!
岳乐正为难呢,守在他身边,一个异常魁梧,穿着正白旗颜色的布面甲的二十几岁壮汉忽然大喊了起来:“东南方向.红巾军!”
岳乐听见这声音就是一愣.红巾军?
现在什么朝代?元末吗?哪儿来的红巾军?现在最多是清末不,不,大清要万万年的,不可能有“末”!
这个时候那壮汉又吼起来了:“王爷,东南方向出现红巾军.数量很多,似乎上万了!”
什么?上万红巾军?
岳乐这下可不淡定了,马上站起身问:“费扬古,那些红巾军在哪儿?”
费扬古是这个壮汉的名儿,他的满洲老姓是董鄂,就是那个顺治皇帝最爱的董鄂氏的弟弟——看他这块儿,比王忠孝都高一些,还壮了一圈!他姐姐估计也是个“彪形大妃”.因为“彪形大妃”的缘故,费扬古他阿玛也就官运亨通,从一个护军统领一直升到内大臣,爵位也就从二等男升到了三等伯,后来还追赠了侯爵。而这个费扬古则继承了三等伯的爵位,现在以副都统衔在岳乐帐下听用。
虽然没有自领一军,但是岳乐对费扬古非常器重,把他当成了“参谋长”用,这次伏击吴家军的“天才计划”就出自费扬古之手。
当然了,这个计划是好计划但架不住吴三桂手里也有一份副本啊!
“王爷,东南方向,好像是从南溪县开过来的!”
费扬古一边说一边把个千里镜塞给了岳乐,还扶着他跑到一座刚刚搭好的望台边上。岳乐虽然上了年纪,但还是挺灵活的,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然后举起千里镜望东南看去。
石鼓寺所在的山梁东边就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平原一直铺到蜀江北岸,而在这平原往东南的尽头,还有一座依着长江的县城就是南溪县。
目前这座县城也在“吴兵”的控制下。
不过根据之前的情报,南溪县城当中并无大队“吴兵”.没想到这会儿却有数以万计头裹红巾的步骑,浩浩荡荡从南溪县城中开出来,向着石鼓寺方向而来!
“王爷,吴应麒反了!我们中计了.”
岳乐还在发蒙的时候,费扬古又嚷嚷起来了,“之前在苏州造反的朱三太子的手下,不就是这样的红巾军吗?”
对啊!岳乐终于反应过来了!
随即,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就在他的脑海当中浮现出来了,吴应麒不,有可能是吴三桂反了!
“王爷,山下的吴兵大队动了!他们他们也变成红巾军了!”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岳乐的戈什哈头子大呼了起来,岳乐赶紧转过身看去,就发现原本在山下那处庄子周围休息的吴兵,这时已经开始重新整队了。
而且他们已经丢掉了红缨凉帽,全都改成红巾包头或头戴红色风帽!
“王爷,怎么办?”费扬古的声音也有点慌了。
他本来计划打吴应麒一个腹背受敌的,可现在腹背受敌的好像是大清天兵啊!
“不怕!”
岳乐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镇定,“吴应麒撑死了也就两万多人,还分成三部分,本王正好来个个个击破!传本王将令,让马思文领一翼绿营兵从东面下山,去挡住南溪方向过来的反贼!其余人马都跟着本王,先到大观镇集中!”
“嗻!”
“不对,不对吴应麒要冲阵!”
富顺县城的城头上,卢三好突然大吼了一声,打破了压抑到让人窒息的寂静。
就在他发出这声大喊前,簇拥在吴应麒身边的二百骑兵,已经分成了前后两排,组成了两个各有百余骑的横队,所有的骑兵都摘掉了红缨凉帽,换上了用红巾包裹的头盔,背着的长长的竹枪也已经摘下,高高指向空中。
而在这些骑兵前方二三百步外,浮桥南边出口附近,此时也有一个营的绿营新兵步军,他们的任务是守卫浮桥,并且在吴应麒过桥后封堵吴应麒的退路.本来是设伏当猎户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猎物!
那个带队的参将已经急眼了,大声呼喊了起来:“列阵.快列阵.”
“清天已死,周天当立杀咧!”
同一时间,刚刚摆出充分队形的“吴兵铁骑”,也发出了最高亢的呐喊!
他们的冲击开始了!
虽然只有两百名骑兵,但是却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只看见这些分成了前后两阵的“竹竿骑兵”,以非常整齐的横队,好似两堵移动的长墙一样,向着慌乱整队的绿营兵碾压过去。
而在浮桥的北岸,也已经有一队埋伏的甘陕绿营兵反应过来了,在一名参将的指挥下,乱纷纷涌上浮桥,似乎想去支援南边的友军。
可没等他们走到一半,浮桥南边的绿营兵的军阵,已经被如墙而来的吴军骑兵给冲垮了!
上百根丈三丈四的竹枪带着巨大的惯性,以极高的速度撞上了绿营兵的军阵,而在冲撞开始前,绿营兵的军阵就已经很乱了.随着一阵“喀嚓喀嚓”的刺耳声音,一根根竹枪或是刺进了绿营兵的身体,或是扎在他们的藤牌上,把他们连人带牌一起捅飞出去。
凄厉的惨叫声随之响起,然后就是惊慌失措的呼喊:“败了,败了”
这营绿营新军的军阵也随之崩溃,所以还能跑动的兵丁都扭头就跑,一边呼喊一边发足狂奔,向着浮桥冲去,争先恐后,生怕跑慢了被敌人的骑兵用马蹄子踏死!
没一会儿,他们又撞上了企图来援救他们的甘陕绿营兵!这下更热闹了,两边来个对冲,自相挤踏,浮桥上,挤满了人,乱成了一团,不断有人被挤下浮桥落在又宽又深的溪水里面,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呐喊声、叫骂声、惊呼声、喊救命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当然了,用来增加惶恐气氛的枪声炮声也乱纷纷响了起来。并不是吴应麒的人在开火,而是荣溪对岸林子里埋伏的八旗兵的鸟枪兵、炮兵在胡乱射击,企图恐吓“想要夺取浮桥”的吴应麒所部。
不过他们打出的枪炮声并不能给那些被击溃的绿营新军兵士壮胆,反而让他们更加惊慌,终于法力冲垮了那些甘陕绿营兵,两伙人一块儿向浮桥北岸跑去。
整整一营的绿营新军精锐,居然被吴家的竹枪骑兵一击而溃,还顺带着冲乱了来救援他们的一些甘陕绿营!
瞧见这一幕,战场上所有的人都给震惊了!
大清天兵怎么那么不禁打?
吴三桂的骑兵,怎么那么厉害?拿着竹枪随便冲一冲,就打散了整整一营号称精锐的绿营新军?
难道真的是清天已死,周天当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胜利来得太突然,让吴三桂的那些竹枪骑兵也有点不适应。在冲垮了一营绿营兵后,他们并没有再接再厉向着纷乱的浮桥发起进攻,也没有趁机斩断浮桥的绳索,而是返身退回.退进了一个刚刚摆起来的中式空心方阵里面。
而这个中式的空心方阵,正好摆在浮桥南边的口中外,距离浮桥不到百步,既堵住了官道,切断了岳乐和富顺县城的联络,又不至于被架在富顺县城上的火炮轰击,这选址实在够巧妙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