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光漫漫,已经不再冷的天气,让人起床也不那么费劲了。
许朝阳起了,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点了根烟,以前,他并没有这么大的烟瘾,如今,却觉着每天一睁眼要不是有这么一股子辛辣冲上头顶,还真缺了点啥。
他披着军装棉衣,内衬已经显脏却没惦记着去洗的白衬衣,脚蹬着满是污泥的长靴,却将洁净的裤子塞进了靴子里。
而他经过的一路,却到处都是问候声:“团长,醒啦?”
“沈拐子,给你那裤裆门儿拉上,你他妈大清早散味儿呢!”
可他,却对手底下人没有半分好气儿,说话不光脏字连篇,还一点面子都不给手下人留。
远处,同样刚刚起床的袁福珍正在房内打扮,倒不是想多么浓妆艳抹,只是女孩子的脸庞在习惯了妆容之后,一旦卸妆就会显得面无血色,总归是要遮盖一下。
但,她却在自己的梳妆镜里,看见了那个在城下溜达的身影。
袁福珍也很奇怪,她奇怪许朝阳手底下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服他,也奇怪这么个看上去十分粗鲁的男人,在军中哪来的如此威望,毕竟这看似与军阀一般无二的队伍中,有着太多太多令人奇怪的地方,所以,她想找个人问问。
画好了妆,袁福珍顺着许朝阳走过的地方在城墙下缓步而行,当看见一个一瘸一拐的男人恨不能走路都架枪支撑身体时,才停下了脚步,问了一句:“你姓沈?”
沈拐子回头看了一眼,关于许朝阳的事,他们最近都当成另外一个时代的明星绯闻说,自然认识袁福珍,于是,露出笑容问了声好:“袁小姐,您也醒这么早啊?”
袁福珍点了点头,却没有过多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接着问道:“刚才我听见许团长骂你了,因为什么?”
“骂我了?哪骂我了?”沈拐子不是胡说八道,是真没觉着自己挨骂了。
袁福珍纳闷的指了指他的裤裆:“刚才不是……”
“我天呐,沈小姐,你们宽门大户里,管这个叫骂人啊?”
他笑了:“那你们是不是听见脏字儿就算是骂人了?”
脏字儿,不算骂人吗?
袁福珍没听懂。
沈拐子笑着说道:“那咱可不一样。”
“在我们老家,骂人可不是这么骂的。”
袁福珍好奇的问道:“那是怎么骂的?”
沈拐子弯下了腰,用自己的袖子给弹药箱顶盖上擦了个干干净净,随后用那粗糙的手划拉了一遍,见没什么扎手的地方才让了一下:“袁小姐,您坐这儿。”
随后,沈拐子蹲到了袁小姐两米之外的脚下,说道:“我老家是东北的,那年鬼子刚刚占了东北,到处都在打仗,我们家的房子、地,都被打天上飞过的飞机给炸了,一家人整七口,除了我自己外,全都葬身火海。”
“我没钱安葬他们,又实在不忍心就这么挖个坑给人埋了,就找到了当时的屯子里的地主,想要借俩钱儿买几副薄皮儿棺材,哪怕是俩人一副我也认了。”
他在笑,笑着说道:“可你知道那地主咋骂的我不?”
“他骂我穷损!”
沈拐子自己的鼻子尖说道:“当时就这么指着我说‘你个穷损,把钱借你都不如买了糠喂猪,猪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袁福珍都无法形容自己听到这番话的表情:“他……怎么能这么说你,‘穷就穷’,凭什么说人是穷损?”
“你看!你看看!袁小姐,我就说你不懂什么是骂人吧?”
“我理解错了吗?”
沈拐子依然在冲着袁福珍笑,最终,说了句:“糠,是我们家当时果腹的主食。”
袁福珍整个人跟木头桩子似的定在了那儿。
“后来啊,我心里憋着这口气,将这百十来斤儿当给了军队,当时各处都缺人,于是,我拿这条命换了饷。”
“换了也好,换了之后,家里七口人能有四副棺材下葬了,就这么的,我才当了兵,一路跟着部队去了内蒙,最终,又到了217团。”
袁福珍此刻才缓过来:“这儿,都是你这样的人么?”
“袁小姐看出来我是个人啦?哈哈哈哈……”他拿这话当玩笑说,可后半句却急转直下:“在9旅的时候没人拿我当人,我们班长喊我都喊‘那个、那个’,在内蒙,我们还差一点连当人的机会都没有了,要不是我们团长阻止了9旅叛乱……刀文斌刀长官又让我们以补充兵力跟了许团长……”他笑着,真的笑着:“我都不知道今天的自己咋活。” “我啊,也是到了217团才成了个人。”
他看向了一旁,眼眶里有光:“团长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外号叫啥;老杨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外号叫啥;原来我们连连长王天浩知道我谁,知道我外号叫啥。”
沈拐子扭过头看向了袁福珍:“真的,这时候我自己个儿才觉着是个人了。”
“不过,217团跟我一样的人没几个喽……”他扬了扬下巴:“都死战场上了。”
袁福珍在正被触动的环境下,又听到了同一个人说出了更加触动她的话:“我其实也应该死的,抢喜峰口外东北高地的时候,我们一个连仅剩的哥八个冲着一挺冒火的机枪口冲,当时应该都被撩倒,但是咱命大,手榴弹爆炸的弹片崩腿上了,我先被放倒了,这才躲过了横扫的机枪。”
“算是命大活了下来。”
袁福珍继续在军营里走动时,脑子里全是沈拐子的模样,明明刚才还在述说自己悲惨的身世,马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袁小姐,不是跟您吹,当时把喜峰口外东北高地拿下来,喜峰口下的伤兵营里都是我们的人,那时候还是217团长的汪昌海说要给我们换个建制,好给更多没受伤的兵源补充过去,满营房没一个干的,一个都没有。”
“这事,我们团长都不知道,但凡那会儿我们点点头,整个营都被釜底抽薪了,那我们能答应么?”
“在这乱世找个家那么容易呢?”
“您别看我们团长整天冷着脸,真的,全团一千多人,只要是出自老一营的,他都能喊上名字来,都能……”
袁福珍记着沈拐子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说他们这支队伍是怎么形成的、怎么凝聚的,大家伙在被许朝阳练得怎么熬不下去了,又是怎么合起伙来糊弄上头,被发现后,打得皮开肉绽的。
这些话,都让沈拐子当成了乐子说,可这个战场上的英豪却始终在袁福珍两米之外蹲着,而袁福珍,坐着。
“老沈,你怎么袁小姐唠起来了?”旁边的战友询问时,袁福珍已经起身离开了,可那话语却清晰的落进了耳朵里,她开始觉着东北人有意思了,明明双方在身份上有天差地别,可人家却总能在嘴里找平:“能不唠么,这是袁小姐打听咱们许团来了,就像是你找媒人给下聘礼以后,对方不得打听打听你们是啥人家么?”
“这点事,咱老沈懂~~~”
那招人烦的死出和身上的喜感一点都不兼容,但就是这么相互不妨碍的出现在了同一个人身上,中间是悲惨身世所强行缝合的苍凉。
这一路上,袁福珍不光听见了老沈的话,他还看见许朝阳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迅速被人群围绕起来,随即,许朝阳的叫骂声就会暴躁响起,而周遭的战士,全都小心翼翼的赔着笑脸。
可这一回,她却理解了。
许朝阳的行为在这些人眼里,不是骂,是着急,他骂的也不是人,是在战场上如此显而易见的错处,这错处眨眼之间就能要了你的命,你还在那嬉皮笑脸!
让这群战士愿意忍受许朝阳臭脾气的也不是因为他的官职,是他在发饷时的那句:“先给阵亡的兄弟们发抚恤金,你们有意见吗?”
是在他吩咐之下老杨喊出的那句:“各营、连、排、班任何人不得克扣战士们军饷!”
他是在骂你之前,先把你当成了人,当成了他的兄弟。
用老沈的话说,是:“那孙大麻子的兵给战壕挖得还没有没脚脖子,我们团长搭理都不带搭理的。”
“骂你你不听着,等子弹打到你身上了,下回你就上杆子挨骂了。”
袁福珍不走了,她看见许朝阳已经坐在了沙包上,被217的战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是谁打开了许朝阳的话匣子,此刻的他,正不断讲述着什么周遭传来了一阵阵笑声。
这一幕,本来很好看、也很温馨,却被一声凄厉的时候给打破了……
“敌袭!!!”
这声音从响起到人人复诵,仅用了一秒就响彻了整个营地……紧接着,天地之间,响起了由远至近的战机轰鸣。
那时,许朝阳连动都没动,217团的人全都有序离开。
而这从表面上看一无是处的男人依然坐在沙包上,叼着烟望向了天空,于远处天际出现的微小黑点就这么一天一地、一高一低的对视着。
当时袁福珍就在想,如果眼前这一幕是一幅画,那一定可以卖个高价,因为这支部队用一件件常人无法接受的事实,画下了一种很特殊的自然。
并不知道有人关注自己的许朝阳早将这京师当成了边塞,心里计算着远处飞机即将压低身位的轨迹,等差不多了用手将嘴里香烟夹下往城头一指,大喊:“厄利孔!!!!”
这一幕全被袁福珍看在了眼里,男人在战场上的野性散发着难以匹敌的魅力,这匹夫!
感谢‘匹马平川’兄弟打赏,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