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物,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没人后,才低声道:“这个车应该是因为什么原因,在事故现场被施工区给挡住了,才停了下来,这最后那台拖水泥预制管的半挂车,又超载刹不住,就撞了上来!”
说到这,徐文武忍不住插话问道:“前面这台货车不是超宽超长么?这行车道摆了锥桶当防护区,这个通不过,也有可能啊。”
“那我问你,这货车车身有多高,一般防护区的锥桶有多高?”
这宋大队一回答,徐文武顿时没话了。
一般锥桶就几十厘米高,也不重,小车轻轻一碰就过去了,而这货车再怎么超宽,这也是车身装货的位置超宽,车头又不会太宽,就算是甘州高速养护公司的在事故现场因为施工摆放防护区锥桶占了行车道,这一般的超宽车也不会过不去。
但根据这宋大队说的情况,这前车在前面因为施工防护区的原因而停了下来。
那这车肯定是被什么给堵住了!绝对不是普通的锥桶。
“那会是什么把道占了?”
面对询问,这位大队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到现场的时候,他们甘州养护地在现场已经把防护区给重新摆了,在那最前面的货车位置,没有什么影响它通行的事物,后面警示区也明显拉长了,根本看不出事故发生时这养护区的警示情况。”
刘晨问:“现场有监控吗?”
“按道理,现场500米外有个高杆球头,那个是海威的,应该绝对能看清……”
“那这个事故全过程应该都拍下来了啊!”
听到这,刘晨都忍不住激动起来。可眼前这位宋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故当天,我们就去问了,要调这个监控视频,可他们管理处说要我们开调取通知书,我们当场就给他带过去,人家说要和集团汇报……”
“这是重大事故,涉刑的啊!这公安机关取证他们也敢拖延么?隐匿证据或者毁灭证据都是犯法的啊!”
徐文武此时也激动起来,他完全能想象当时那场面,这样重大事故,又涉及民警追责的大事,怎么能这么简单地放过他们?
“我们当然知道这个事关重大,当时也没放过他们,就让他们指挥中心的现场汇报,我就看着他打电话。可结果人家这一番汇报下来,最后怎么和我说的?就直接讲这个监控摄像头是坏的,当时什么都没拍到!”
“艹!”
徐文武和刘晨都忍不住骂了一句粗口。
都知道这高速集团胆子大,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连调证都敢以这种理由拒绝。
“……这既然人家都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只能先回来,后面总队王总也带人去调了,但是……”
“一样的,都是一句话,反正摄像头坏了,找谁来都没有。”
这位宋队长说到这里,原本在屋外的当事人——王副总队长自己解释了情况。
“我当时带着调查组的领导上门去要,就是想给他们施压,结果他们一个副董直接出面,当着省领导的面一口咬定这个现场监控就是坏的,没有所谓的‘事故现场视频’,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到这位副总队长都这么说,徐文武和刘晨已经明白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高速集团这边,现在的各种蛛丝马迹来看,这事故现场的高速养护施工中肯定是存在不合规不合法的地方,但人家现在就是和你来硬的,这边下飞机就跟踪你们,别说倒查养护路政等部门了,连想调任何证据都不给,甚至连前车的驾驶员都能以精神障碍为理由,让你公安问不到话!
这到底是多么恐怖的一个怪物。
“那现在我们做了哪些工作?”
刘晨无奈下,只能先从现有情况找突破口。
“材料都在这里了,这还是我留了一手的,你们就在这里赶快看,我担心拿到省调组那边就拿不出来了。”
这王副总一边说,一边拿过厚厚几沓文件袋,放在东溪专家组面前,刘晨赶紧分发下去,众人抓紧时间研究起来。
趁着支援的弟兄们看案卷的当口,这位王总同时介绍当前的情况。
甘州这起事故发生后,为做好事故调查处理工作,甘州省政府成立了张烨高速彤云段“11.9”重大事故调查组,简称省调组,这也是一般惯例了。
省调组由省领导担任调查组组长,成员由应急厅、省高速集团、安委办、公安厅、交警总队等等部门组成。
但说来也可怜,现在这么大一个案子,级别这么高的一个省调组,听起来这么高端的各个部门,这么多专家、高手凑在一起,但其中各种领导穿插其中,构成十分复杂,而且利益各不相同,可谓是南辕北辙,各种掣肘。
从高速集团的角度看,这个事不能牵扯到他们头上,事故原因调查中不要牵扯到他们施工养护、安全防护等环节,不能影响到他们的人,就算追责问责也尽量以政纪处分为主,记过警告都行,绝对不要把自己人给弄进去了。
从应急厅的角度看,重大的道路交通事故,往往都具有道路交通事故和生产安全事故的双重属性。但他们可能希望这事最好还往一个单纯的道路交通事故上靠,尽量不要牵扯到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上来,因为这两者定性完全不同,法律适用、追责处置都不一样,反正调查、处置各方面都往道路事故上去推,尽量不要牵扯到自己头上。
而最惨的就是甘州省公安厅、交警总队这边,现在当班民警被抓了,事故调查被高速集团这边掣肘,各方都把压力往交警这边推,想简单地按一个普通追尾事故给定性结案,是四面楚歌。
也就是因为这个情况,看到甘州省厅的困难,公安部交通管理局才给他们找了外援——东溪省高速总队的专家调查组。
可以说真正想查清楚案情的却只有这间会议室里的几个人。
“哎,兄弟,我们真就靠你们了,你们也看到这情况,我们当天的巡逻民警已经进去了,我……估计也在外面待不了多久了,估计很快就要免职了……”
这位宋大队长此时抽了个烟,整个人脸上难掩颓丧,这个事故发生后,他好几个晚上都睡不了觉,现在人也濒临崩溃,随着准备被免职调查。
旁边的那位王副总队长也叹了口气:“这个事,我们这边也没办法,厅里去找他们省调组争论——凭什么事故发生了,就只抓我们交警?可争了这么久,人家也只答应,这事最后如果硬要背锅,只能按一比一的比例进行后续处置……”
“什么一比一?”
刘晨一边翻案卷,一边不抬头地问了一句。
“就是追责问责这块一比一啊,比如免职,要交人上去的时候,我们这边宋大免了的话,他们路政这边就同样免个大队长,如果上面要交处级领导,那就只能我们处理一个支队长,他们路政也处理一个处级干部,再到厅级的话,那就是我们这些人也要顶上去咯。”
这位王总的话说得凄凉,但事实也差不多是这么个理,现在发生大事故,是有按比例追责的“潜规则”,就是大概死亡多少人,就追究到什么级别,要免职多少干部,追刑多少人,这个事故也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刘晨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接话。
可他还没开口,旁边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我觉得你免职也是活该啊。”
这句话突然一出,打破了整个会议室的冷清氛围,显得特别刺耳。
刘晨一愣,这话说得太不合适了,简直可以说是挑衅,他猛地抬头,发现居然是眼前自己最为看好的年轻人——徐文武说的。
“徐文武!你什么意思?赶紧和人家王总和宋大队道歉!这怎么说话的!”
刘晨见对方甘州的两位领导脸色尴尬,赶紧呵斥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可徐文武脸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他马上解释道:“各位领导,不好意思,我话有点太直了,可是我真的不理解,你们这现在十多天了,怎么就才拘了一个驾驶员!你们现在这被动局面,很大程度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啊!”
徐文武这番话让众人脸色都变了,刘晨还想呵斥,但那光头的王副总队长让他把话说完。
“你意思是?”
“我们老家那边有句老话,叫做‘你不拿刀,人家不会说对不起’,意思就是不拿出点威慑力,这根本就没有谈判的资本,这案卷我刚刚粗粗看了一遍,我们现在根本没调查什么有用的东西出来,这现场的施工合同、图纸、台账、监控什么都没有,当天作业的养护、路政人员的问话笔录都没有,这现场都撞死了一名后面示警的养护人员,那这事故施工现场肯定是不规范的!这么明显的纰漏,你们都不下死手去查,那人家不怕你也是正常的啊!别人没有把柄在你们手上,相反,这别人反过来先把你们交警大队巡逻台账给查了,把你们交警大队巡逻轨迹记录给调了,把你们都排班表给拿过去了,这不就先能把当天巡逻民警给抓了,后面再对付你宋大队,也是手到擒来啊!这别人把弱点守护得死死的,结果我们自己这边破绽洞开,怎么斗得赢啊?”
徐文武这番话倒是说得在理,刘晨之前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时不住心里表示赞许,但对面甘州的两位领导却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无奈。
那王副总队长叹了口气,解释道:“小兄弟,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说的这些调查他们路政现场施工情况这些,我们早想到了,可你知道吗?我在这个省调组里,我都进不了管理组,你明白没有?”
现在负责这起事故处置的省调组里,下设了技术组、管理组、综合组三个工作组。
其中管理组是负责统筹全局的,都是重要领导在里面,而现在这位堂堂副总队长都进不去,可见级别之高。
见对面的年轻专家没说话了,这位王总继续往下说。
“还有,这个技术组里,其中副组长就是他们高速集团的养路处处长!你想想看,这个我们要调查的对象,结果就在我们的队伍里,还是我们的领导!你说这怎么查?”
这点徐文武倒完全没想到,他来高速总队工作不久,还没直观地感受过高速集团这样巨型国企的影响力,此时听到王总一路说下来,他渐渐明白这个对手的恐怖。
“至于你说的给他们路政、养护问话,我们不是没试过,你知道当时什么情况吗?你别说找他们公司调施工图、台账什么的了,这个就他们普通的现场施工员,我们去找他们问话,直接问话都不肯问,直接甩手走人。”
“这么嚣张!这么大的案子,他们难道不知道违法证人义务,是要追究责任的吗?”
徐文武也被震惊到了,他知道有阻力,但没想到阻力这么大,连正常取证都取不到。
王总却司空见惯一般地回答:“就是这样的!他们公司法务直接教他们这些现场施工员,我们交警对他们证人的取证问话是没有强制力的,他们不需要回答我们。”
“这已经涉及刑案了,他们现场的养护路政施工员不只是证人!也涉及重大责任事故罪的嫌疑人,如果以嫌疑人来问话,那他们不就……”
徐文武刚想发问,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罪是需要证据立案后,才能如此操作,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想这样以重大责任事故罪立案调查现场的施工员,是做不到的。
这等于陷入一个死循环,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无法立案讯问嫌疑人,而无法讯问,又导致没有证据揭露事故真相……
这就是几乎无法破解的莫比乌斯之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