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父女俩就出发了,他们要先坐车到县上,才能坐火车去省城。
因为只去几天的时间,秦英没有给他俩收拾多少东西,父女俩只一人提了一个包轻装上阵,苏清云注意到,从上去县城的汽车开始,她爹就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包,用力得手都蹦出青筋。
见她爹这么紧张,苏清云怀疑,她爹这次去省城不会是把全部身家都带上了吧?
“云云,你要不睡一会儿?等会到了爹再叫你。”苏爱民看着女儿眼下的青黑有点心疼。
为了这次去省城,苏清云熬了两天夜写了一篇详细的报告出来,不仅详述了收割拖拉机的原理和作用,更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进一步的改良方案和其他领域的延伸,既然是去交流,她总得拿出点真东西来,不至于白跑一趟。
“没事儿,等上了火车再睡吧。”苏清云摇摇头道,这汽车上摇摇晃晃的根本没法睡,农业局给她们买的火车票是卧铺票,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那也行。”
很快,车摇晃到了县里,父女俩看了看火车的发车时间还早,便找了个小店准备吃点东西。
两人点了一笼包子,两碗稀饭,白白软软的包子还冒着热气,苏清云拿起一个肚皮圆鼓鼓的包子,一口咬下去,柔而软的外皮破开,鲜美的肉汁立刻钻入她的嘴里,唇齿间满是肉香,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真香啊!
苏爱民吃饭快,三两下喝完一碗稀饭,两三口干掉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也是吃得满嘴流油。
“云云,吃完了?吃完了就走吧。”苏爱民从包里拿钱付账。
苏清云瞥了一眼,好家伙,这一张张的大团结,她爹真把全部身家都带上了,看来,她爹是真想大干一场啊!
这样想着,她也有点激动和兴奋。
“走吧。”苏爱民带着苏清云到了火车站。
县火车站并不大,看着老旧又破小,但人非常多,跟当时苏清云见到的百货大楼的盛况有得一拼,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挤挤攘攘的。
各种乱七八糟的味儿混合着钻入苏清云的鼻腔,难受得她差点把刚才吃的包子吐出来。
“云云,快,我们在前面那节车厢。”苏爱民一手护着包,一手拉着女儿,他人高马大,但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火车。
现在的火车都是绿皮火车,硬座都是木头条的,看着就硌人。
等到了他们那节卧铺车厢,人数骤减,空气也好闻得多,苏清云劫后余生般地喘出一口大气。
这挤火车的场面,简直堪比后世的春运,太恐怖了!
苏爱民捏着火车票找他们的位置,他和苏清云的位置是上下铺,他看了看上下铺之间那个梯子,说道:“云云,你睡下面吧。”他怕苏清云爬上爬下地摔着。
“好。”苏清云点点头。
火车上每个卧铺隔间有四个床位,苏爱民左右看了看,关上了隔间的门,将行李放到一边的架子上之后,他取出里面装钱的小包,想了想,塞到了上铺的枕头里。
他又觉得不大放心,找了件衣服出来,把枕头包了一圈才勉强满意。
苏清云看着她爹的一连串的动作,瞪大眼睛,“爹,不至于这么小心吧?”现在买卧铺票的人少,他们这边,根本没什么人,对面两个床位还空着,也不知道有没有人。
“小心点总是好的。”上次在县里都能遇见拐子,这火车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不得不防。
这倒也是,苏清云点点头,看了看自己的床位,白色的被褥看着虽然旧,但好在干净,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
现在时间还早,苏爱民也挨着闺女坐在下铺,苏清云拿出自己带来的书看起来,就是那本《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苏爱民随意地瞥了一眼,瞪大眼,他闺女现在看这种蝌蚪文的书都能看懂了?
“您好,请问里面有人吗?”即将发车的时候,隔间的门被敲响了,苏爱民拉开门。
苏清云抬起眼看了一眼,是一个看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这个年代少有的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提着一个小的皮箱,看着像学者或者教授之类的人。
男人在他们对面的下铺坐下,面带笑容地跟苏爱民父女打招呼,“您二位好,也是去省城吗?”
省城是这趟车的终点站。
“对。”苏爱民看着这种知识分子就很有好感,他也无聊,索性跟男人聊了起来。
“您不是咱们洛水县的人吧?”苏爱民道。
男人笑着好奇道:“不是,不过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您穿的这身衣服,我们这儿全县都找不出来。”苏爱民眼睛毒着呢,男人身上的衣服一看就不便宜,看起来还是手工定制的,省城都不一定好找。
“原来是因为这,我就是省城人,来这边办点事儿。”男人笑笑,看了一眼苏清云,视线落在她手上的书上。
“苏大哥,这是您女儿?”
“对,我闺女,云云,叫人,齐叔叔。”就这三两下功夫,两人已经交换了名字。
苏清云茫然地抬起眼,他们在说什么?她看得太入迷了根本没听。
“齐叔叔。”苏清云乖巧道,叫人总是对的。
齐楚看着懵懂的女孩儿,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面容温和地问道:“你能看懂这本书?”
“嗯。”苏清云点点头。
齐楚有点心惊,原文版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本书现在可是难得一见,更难得的是这个小姑娘竟然看得如痴如醉,真是不简单呐!
他面上的笑容更和煦了,“还在上学吗?”
“在上高二呢。”苏爱民得意道,“成绩可好了,校长都夸呢。”
苏清云顿时有点羞耻,校长不过就说了那一句话,她爹逢人便吹嘘。
“是吗?那可不得了。”齐楚赞道。
聊着聊着,火车驶到了下一站,缓缓停下,透过车窗玻璃,又能看到大批人挤上火车,苏清云简直难以想象现在的火车的载客量。
“18号,应该就是这儿了!”一个有点尖细的女声响起,一只手一把拉开了隔间的门,三人吓了一跳,皱着眉看着进来的女人,不敲门就进来,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
女人穿着大红色的衬衣,黑色裤子,绑着两条油亮的辫子,五官端正,脸上扑了粉但是也能看出年纪应该不算轻了。
她见着三人都看了过来,相当自来熟地打招呼,“嘿,这人都满了,看来就差我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床铺,皱皱眉,怎么在上面?
女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三人,见苏爱民妇女两穿着稍显普通,眼骨碌地转了一下,自动略过了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齐楚,扬着笑脸对苏清云道:“小妹儿,姐跟你商量个事儿成不?”
“嗯?”
“姐的腿脚不大好,不好爬上爬下的,你看能不能跟你换个位置,你年轻,身体利索着呢。”
不跟自己下铺的换,来跟她换?苏清云笑了一下,这是柿子专挑软的捏啊。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爹就冷着脸道:“这可不行啊这位大姐,我闺女还小,骨头软,要是摔着了也不好受,还是算了,你小心点儿,或者你要不再去找列车员给你换个床位也行。”
“不是,大哥,这不是我一个女人家一个人出门,我看大家有眼缘,跟大家伙儿一起有个照应嘛。”女人腆着脸道,心里却在咬牙,叫她大姐,也不看看自己的岁数。
“大娘,不好意思啊。”苏清云一出口,女人的脸就又扭曲了一瞬,这小丫头片子叫谁大娘呢?
苏清云和苏爱民不愧是父女俩,在气人这方面一脉相承,不遑多让,她笑意盈盈道:“您要是真想睡下铺,将下铺的钱补给我,我跟您换也行,毕竟,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嘛。”
这上铺和下铺可不是一样的价格,她嘴一张就想占便宜,哪儿这么容易?
齐楚抵住喉咙轻咳了一声,忍不住露出笑意,这丫头还真是牙尖嘴利。
女人笑意僵在脸上,好半晌才咬着牙道:“那还是不用了,我就睡上铺吧,上铺也挺好的。”
她沉着脸爬上了上铺,再也没跟几人说过一句话,齐楚感受着上面的低气压,心里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买单独隔间的票了。
火车继续轰隆隆地向前行驶,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倒退,有宁静的乡村、广阔的原野、青翠的山林、冒着烟的巨大烟囱,辛勤劳作的农民。
夕阳缓缓落下,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在天下留下橘色的余晖,像美丽的绸缎铺满整个天空,是再精巧的染色手艺都无法比拟的,霞光从车窗挥洒进来,印出美丽的剪影。
苏清云放下书,看得有点入神,到了今日,这个时代的广阔面貌才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真切的人、真切的景,这一切都让她那略微浮躁的心静了下来,她好像,对这个时代终于有了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