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起来,脸上就有了血,他哭得更惨烈了。
狗的狂吠,人的哭嚎,搅和在一起,那一定很揪心。
终于,少年的家长看见了这一幕,大声喊道:"快把狗叫回来,一会儿出人命了!"
少年这才跑过去,把几条狗弄了回来。
那干枯的号啕声一直响在窗外。
正午的植物都蔫蔫的,无言地倾听。
我出生时,听说不是很顺利,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拽出来。我弱弱地哭着,接生婆忙活着为我剪脐带,洗血水。
那一刻太紧张了,谁都没注意到疯子的哭声什么时候停止了。朝窗外看去,他已经蹒跚着离开。
三个小时后,有个老太太走进了我的家。
那时,完成了任务的接生婆已经走了。我躺在了"悠车"里(东北四大怪之一:生个孩子吊起来)。我妈倦倦地睡过去了。
这个老太太就是"姑姥",她本名叫李香枝,就住在我家后面。
她成了我的"踩生人"。
我家那儿有一种说法:一个孩子出生后,第一个来串门的人就是这个孩子的"踩生人",据说这孩子的长相、性格和命运保准像他或她。
谁知道冥冥中"踩生人"跟这个孩子之间有什么黑暗的关系。
据说,李香枝年轻时就成了寡妇,再没有结婚。
不过,她的房门虚掩了一辈子。
我只想知道,难道我的一辈子会有她那么多机会?老天在我经历一切一切之前,缄口不语。
有一点她跟我很巧合:她最爱讲吓人的故事,满肚子都是。
黑龙镇流传着很多吓人的故事,绝大多数发源于她。
我听大人讲过一些,现在都记着,那绝不是《聊斋志异》、《子不语》、《镜花缘》、《搜神记》上的故事。我想,那都是李香枝"原创"的。
(我有个故事叫《看不见的女婿》,就在这套书里的哪一本上,据说最早就是她讲出来的。)
她并不知道我出生,她是来我家串门,进了门她才知道妈妈已经生下了。
当时,我爸在外屋为我妈做饭,小米粥拌红糖,还有煮鸡蛋。当时我妈睡着。
"隋景云生了。"我爸说。他的声音很大,因为李香枝的耳朵有点背。
我妈叫隋景云。
"生啦?男孩女孩?"耳朵背的人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她以为别人听不到。
"男孩。"
"我看看!"
李香枝一边说一边挪着碎步进了里屋。
她进了里屋,很快就出来了。从时间上看,她可能仅仅是凑近襁褓看了我一眼。
爸爸一边盛粥一边大声说:"你进去坐吧。"
"我回去了。你好好伺候隋景云吧。"
她走到门口回头大声补充了一句:"周羡春,你家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还看我呢!"
这是我爸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晚上,她就一命归西了。
那天晚上停电。她侄女松生从外地来看她,住在她家。松生是黑龙江农业大学的学生。李香枝死时,正和松生在炕上说话......
李香枝的身子骨本来挺硬朗,看上去再活十年八年都没事。她的死引起了黑龙人的许多慨叹,关于生和死。
我长大后,见过一次松生,那是1990年的事,我退伍回到了黑龙镇。她对我讲了一些李香枝死前的一些细节。
她说,当时李香枝还说到了我:"老周家那个小孩的眼睛黑亮黑亮的,还看我呢!"
在李香枝死前大约半个小时,松生听见窗外有人笑了一声,吓了一大跳。
那笑不是造出来的,就像一阵风吹起浪花,自然而然,就像突然遇到一件喜事,情不自禁地爆发了出来。
松生小声问:"姑,谁在窗外笑?"
李香枝看看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窗外的人又笑起来,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她可以听得见,而李香枝却听不见。
"有人在笑......"她害怕了。
"有人在叫?"李香枝的声音更大了。
窗外的人通过李香枝的话,肯定能判断出松生说了什么,甚至能判断出她害怕的程度,他又笑了起来,声音还是不大不小,轻轻的。
松生的双腿都软了,她全部的支柱就是李香枝了,她紧紧靠在李香枝的身上,不再说话,盯着黑糊糊的窗户看。
她没想到,李香枝的脑袋软塌塌地垂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我怎么这么困呢......"
松生仍然盯着窗外,小声说:"姑,那你就躺下睡吧。"
李香枝没有动,她的脑袋实实地压在了松生的肩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笑声消失了。或者,那笑的人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松生感到有点不对头,轻轻动了动肩,叫了声:"姑......"
李香枝直撅撅地摔倒在炕上,像一根干木头。
松生一下就跳起来,踉跄着跑出屋:"来人啊!---"
一个人影儿从院子里慢腾腾走出去,他穿着一身破败的棉袄棉裤。
李香枝死于脑血栓。
李香枝死于我出生的当天,这完全是巧合。
我想,我死的时候,也一定有无数的人出生,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