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乐清时恢复意识的时候瞳孔正在缓慢地聚焦。
他隐约听到身旁有人说话,于是偏头望去。
“大少吃的不是什么致命药物,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洗胃后需要再观察一天,切记6小时之内禁食,无不良反应再适当喝些米汤之类的食物,慢慢过渡到普食。”
一个穿得白花花的中年男子这样说道。
这句话每个字乐清时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就有些发懵了。
只听另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重重的哼了一声,骂道:“赔钱货!”
“好吃好喝供着他,不知感恩就算了,竟然还吞药寻死觅活,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一个略尖细的女声安抚道:“好了好了,人没事就行了,消消气。”
乐清时想坐起来,却被身下粗砺而单薄的床单磨了一下,这才迟钝地接收到被硬床板给硌得发疼的感官信号,顿时发出一声轻弱的闷哼。
这是哪个小厮铺的床?活干得也忒不仔细了些。
乐清时蹙起了眉,环顾四周,这一看之下更是心中惊骇。
这间寝房简陋得可怜,虽空间不算小,但房内空旷得几乎没有什么摆设,竟是比他们武安侯府给下人住的下房还不如。
乐清时再清楚不过了,对自己几乎是溺爱无度的父母亲是绝不可能让他在这种恶劣的地方住的。
那么……这里究竟是何地?
乐清时只记得自己婚龄已到,家中正在为自己的婚事忙碌,每天都要应付数不尽的拜帖,只为挑得一位他们认为配得上自己的如意郎君。
他原以为此事只需听从家中的安排便好,却不料一位被婉拒了的追求者持刀将他堵在去学堂的路上,再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呀,哥哥醒了!”
一道少年音响起,随即床沿就坐了一个人,笑着看向他:“哥哥你也真是的,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寻死觅活吗,你让我们多担心啊。”
少年身后的少女笑嘻嘻道:“就是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救护车出动呢,大半夜的穿行过市,来得真快,我都被吵醒了。”
乐棋听见妹妹乐画没心没肺的话,嘴角上扬了一下,又很快压下去,温声说:“哥哥你别听乐画的,幸好救护车来得及时,你才少受些罪。这不,洗完胃没什么事,很快就出院回家来了。”
其实是乐父怕乐清时在医院的消息传得被更多人知道,嫌他丢人。
乐棋喋喋不休的说着一些看似关心人的话语,气息随着空气传到了乐清时面前,引得少年蹙起眉头。
少年淡色的薄唇抿了又抿,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神态有些古怪。
乐棋停下声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乐清时的额发有些遮挡视线了,他稍微拨了拨,看向这个管自己叫哥哥的少年。既是自己的弟弟,那他作为兄长,应当是有管教弟弟的资格的吧?
乐清时是被家中宠着长大的幺子,从未管教过弟弟,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温声说道:“弟弟,你嘴巴好似有些气味,可能是胃火旺盛、积食不化等原因造成的,最好去看看……”
话音刚落,乐画就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哥,他说你有口臭!谁让你要抽烟啊,要不咱戒了吧。”
乐棋:“……你才要去看看呢!”
他这笨口拙舌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废物大哥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乐棋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凝固住了,脸色青白,连哥都不叫了,直呼其名:“乐清时,你别在那阴阳怪气了,你没死成又不是我害的。再说了,你自己还不是抽烟?”
乐清时一怔,抽烟?
抽烟会导致口腔气味不雅吗?
乐清时从小被严格管教,知书达理,身上没有一点恶习,闻言心立马提起来了。
他狐疑地将手掬起来在掌心轻呼一口气,才放下心来,认真道:“我不臭的。”
乐棋:“……”
见子女一言不合又掐起架来,法令纹深深长长,面容透着些许刻薄的中年男人冷哼一声,发话:“乐清时,你别在那油嘴滑舌了!我们让你嫁给顾家,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乐清时抿了抿唇,他大概梳理出一些头绪了。
从陈设与环境中看来,他大概已经不在自己亲人所在的嘉和王朝了,且这里自己的亲人似乎一点也不疼自己。父亲冷酷、弟妹奚落、母亲……乐清时扫了一眼并未出声替他解围的中年美妇,有些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母亲。
并且,依旧面临着马上就要嫁人的情况。
结婚,他可以理解。
毕竟他本就是位哥儿,原本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他被家族悉心教育十余年,琴棋书画、烹饪刺绣,凡是哥儿必修的课程,乐清时都做到最优,为的就是能择一名心仪的郎君共度余生。
但他长这么大,可从未被人用这么凶恶的语气骂过。
乐清时一言不发地躺下,缓缓合眼。
看来是起猛了。
看着大儿子若无其事躺下的乐康:“……”
中年男子咬牙,眼看又要发怒,中年美妇拍了拍男人的背,坐到床边摸着他的手开始唱红脸。
“清时呀,冯姨知道你不喜欢我,都没敢跟你说话。”美妇的表情有些委屈:“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和爸爸,都跟你流着一样的血,他们怎么会害你呢?”
“我知道,你还记恨着你爸以前狠心把你赶出家门,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但你爸爸其实心一直都是软的,他在等你低头,只要你肯回来,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呀。可谁知你脾气这么倔……跟你那个妈一样,唉。”
听到这里,乐清时冷冷地将手抽出来。
原来这女人确实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父亲的妾室。
冯益兰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声音细柔道:“总之现在好不容易把你认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和和气气的,别跟你爸怄气了。”
“现在社会开放了,男人和男人结婚多寻常的事啊,你何必性子这么刚烈?顾家那位……传闻确实吓人了些,但这婚姻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也不能一味听信谣言。毕竟那些不好的评价都是捕风捉影,看不见摸不着的,但顾家的家业却是人人皆知的。那可是一般人终其一生也摸不到的泼天富贵啊,你嫁过去直接就跨界阶层了,能轻松的活着,干嘛还非要去混社会呢,是吧?”
冯益兰好声好气,苦口婆心似的,说道:“你妹妹你也看到了,年纪太小、口无遮拦,性子太不成熟了,嫁出去怕是要被人欺负。至于你弟弟么……”
“你太早离家,已经与我们的圈子脱节太久。小棋年幼起就在学习如何管理家业了,我们乐家的产业,未来他肯定要分担一些的,正是拼事业的时候,也不适合嫁人结婚。而清时你……”
冯益兰很轻的笑了一下,道:“你早熟、能抗事儿,但偏偏跟你爸怄气跑出去自己过,这些年来也没有好好学习,相比之下……嫁入这样的顶奢豪门已经是最好的人生轨迹了。”
“你爸是真的心疼你,才会给你做这样的安排呀。”
乐康冷眼看着像个石头一样捂不热的大儿子,鼻孔冷冷哼了一声:“不识好歹!”
他这大儿子,像足了他前妻,一样的冷硬脾气。看着他,乐康就会想起自己过去那段屈辱的日子,连带着脸色都不好了。
乐康年轻时便野心勃勃,但空有野心而无启动资本。
一次机缘巧合,乐康结识了出自书香门第、家境优渥的孟家大小姐,在两人坠入爱河之后很快就选择了走入婚姻的殿堂,但——乐康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与孟晚晴结婚的。
结婚后,乐康就顺理成章用妻家的钱财作为挤入商圈的第一块敲门砖。
由于是赘婿,乐康总觉得自己被岳父岳母看不起,挪用钱财都得小心翼翼的,一直生活很压抑,这种压抑情绪直到妻子认为他经商的手段不光明而与他争吵到达了顶峰。
孟晚晴一个只知道看书画画的清高女人,能懂什么叫商业手段吗,只知道阻拦他发展事业。直至今日,乐康依旧认为是前妻的阻拦才导致他没有跻身真正的上流圈子。
后面乐康事业经营起来,孟晚晴则在多年的郁郁寡欢中患上了抑郁症,早早香消玉殒了,乐康才完全掌握了话语权,把忍着委屈跟了他多年的冯益兰和儿女们接进来,结果乐清时又跟他闹翻了。
乐清时反骨叛逆的模样像极了孟晚晴,于是乐康一怒之下把人给赶出了家门。
乐康原想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只要给点教训就会屁颠屁颠滚回来认错了,便支付三千月薪找了一位在工地上干活的单身汉在外照顾他。
每月打钱时,乐康都会问乐清时知错了没有,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久而久之,乐康的耐心消耗殆尽,甚至厌烦听到那个叛逆的发妻之子的消息,于是把打钱的事项丢给冯益兰管,自己再也不过问。
再想起这个反骨的儿子时,已是乐家接到顾家有意联姻的消息。
按理说这是个好事,顾家与他们这种半路发迹的暴发户不同,家族底蕴相当悠久,其产业和商业链积攒下来的财富已经到了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数字。与顾家联姻,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但偏偏联姻的对象是那位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且背负了骇人听闻的传闻的顾家掌权人——顾行野。
传闻其人性情暴戾,如果触犯了他,就连手足兄弟也毫不留情的整治。
在他从国外回来接手家族企业时,因年纪尚轻,许多高层不服管教,竟被他一声不吭地架空的权利,无论是叔伯还是舅哥,都统统赶出了总部公司,几十年经营化为一场空。
再说顾行野有个小表亲,行事张扬,天天旷课去夜场玩乐,结果被拍到灌女服务生喝酒,上了市报版面。
原想着这消息会被顾家压下来不了了之,未曾想非但没有,当晚这位小表亲还被人灌到酒精中毒,进了一趟ICU才捡回一条命,第二天市报一片祥和……
诸如此类传闻还有许多。
所以乐康怎么舍得把自己悉心培养多年的优秀的孩子送给活阎王去折磨呢,若是乐棋乐画嫁过去了,那他这偌大的家业谁来接班,那个反骨叛逆离家出走多年的大儿子乐清时吗?
诶……乐清时?
乐康这才想起来他还有另一个选择,于是连忙找人去寻回来。
结果这一看,乐康都有些不太愿意把人认回来了。
因为乐清时不仅没有好好读书提升自我,竟然还不学好,自甘堕落的跟着一群社会人混,抽烟喝酒烫头学了个遍,流里流气的。
他捏着鼻子把人认回来,给他许了这么好的一门婚事,结果这逆子竟然还吞了一整瓶药想寻短见,弄得现在外面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若不是他牵线搭桥,乐清时一辈子也无法接触到顾行野这个阶层的人,没准还在街头给人做苦力拧螺丝。而他则可以用一个不成器的孩子和顾家搭上关系,助他事业更上一层楼。他都不明白乐清时有什么好拒绝的,这分明是双赢!
真是跟他那个妈一个样,不知变通!
乐康不欲多说,直接下了最后通牒:“这事就这么定了。家里的医生随时候着,佣人也会一直盯着你,你最好别再做什么傻事,否则受罪的是你自己。”
乐康看着床上身形单薄的少年,明明脸色还是虚弱的苍白,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如剔透的冰晶,气质沉静得丝毫看不出他正落入受制于人的境地。
乐康没由来的有些心慌,但很快这种心悸便被对未来美好的幻想所取代。
不服管教的逆子,和专治不服的活阎王,很般配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