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初穿着一身宽大的青衣布袍,与其他女尼身上所穿的别无二致,脸上也无半点脂粉痕迹,看上去在庵堂中过的清苦极了。她含泪呜咽,一声声祖母喊着,饶是老夫人再大的怒气也被她哭没了。
到底是自己眼皮地下长大的亲孙女,即便犯了天大的错处,也抹不去这亲情。
“好了,外人面前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卿如初十分乖顺,垂着泪眼起身,好似在春神庵中的清修真叫她受教悔过了一般,“大姐姐。”她低眉顺眼的朝卿如许见了礼,又朝老夫人说道:“孙女没想到祖母会来,也没换件干净体面的衣裳,还望祖母莫要怪罪孙女不懂事……”
老夫人上上下下看着她,叹了一声,“找个好说话的地方吧。”
一行人进了卿如初平日居住的小院,院子里的槐树枝叶虽还算不上繁茂,却也一片绿意融融,眼见着槐花要开了。树下的桌椅石凳纤尘不染,看着是有人日日拂拭打扫的。
老夫人前后走动看了一圈,道:“这院子倒是清净。”
卿如许不用看卿如初,便知她的戏又要来了。
“是呢,父亲虽说叫我来春神庵思过,可也并未苛待与我,叫我去与庵里的女尼同住,这院子平日里只有我一人,少有人进入,孙女是感念父亲的……”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不能同别人混居一处,即便是庵中的女尼也多有不妥。”
“祖母说的是,孙女心中已是十分满足了。只不过夜深人静之时,常常难以入眠,这院落清寂,孙女常常夜里坐在院中树下望月,想着自己还在杜若阁中,身边有祖母,有父亲,有姐姐妹妹们相伴……如今,祖母能前来看孙女,孙女一时之间,竟忍不住了……”
说着,她眼中泪水如决堤般滚滚落下,将胸前的青衣都湿了一块,“祖母,孙女想您,想父亲,可孙女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此生难以赎过……这段时间以来,孙女甚至想一死了之……”
“这又是什么话!”想到好好的闺阁小姐,竟被恶妇教唆坏事做尽,最后成了弑母凶手,老夫人又气又怒又心疼,心里堵得厉害,却也不敢放松语气,严厉道:“做了错事便要改正,你竟想一死了之,自己倒是解脱了,却叫你的亲人痛惜!实在不孝!”
卿如初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祖母教训的是,是孙女太过自私了。倘若当年我得知母亲所做之事,立即禀报祖母跟父亲,大姐姐就不用卧病十数年,以至于自己后来也生出了恶念……”
老夫人重重“唉”了一声:“你从小就聪明颖悟,若不是受了小宋氏的教唆,也不至于做出那些事!都怪你父亲,生你竟不知教你!你也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府上已经在为你相看亲事,不用大富大贵,就找个稳妥的人家,令你下半生安安稳稳便就罢了。说到此事,到底是不是你让人到黄家吹了邪风,叫人对这桩亲事不满?”
“什么黄家?”卿如初一脸无辜懵然:“孙女不曾知晓此事呀?孙女整日呆在春神庵半步不离,哪里有机会去跟黄家的人说什么……祖母真是冤枉孙女了!”
黄家的事已经作罢,老夫人也不欲在此事上纠缠,说道:“不管是不是你,此事就此揭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挑三拣四,往后府上为你选定的亲事若再有差池,你便不再是我卿家子女!听清楚了没有!”
卿如初嘴唇哆嗦一下:“祖母的教诲,孙女铭记在心……”
老夫人听她此话,便也不在揪着这件事不放,说来,她的确许久没见着卿如初了,“起来说话吧,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性子。”
卿如初起身,神色落寞,“从前孙女心高,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就是这争胜之心驱使着孙女去算计大姐姐,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如今在庵中清修这许久,孙女方知晓这世间一切,因缘际会自有天定。害人终害己,何须多费心神,不如顺其自然……”
这话说的老夫人心里舒坦了些,“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你大姐姐亲事将近,随后便是你的亲事,待有了着落,我跟你父亲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一切单凭祖母安排。”卿如初闻言看了卿如许一眼,见她依旧不作声,便柔声道:“祖母,这庵中的斋饭味道不错,想必能合您的口味,已近午时,不如先到斋堂用膳吧。”
老夫人闻言点头:“也好。”
卿如许见状这才说话,“白珠,你们先陪祖母过去,我陪着二妹妹先换身衣裳再去斋堂。”
白珠看了老夫人一眼,见她没做声,知道这是默认了姐妹俩私下说话,便跟墨山二人及院外候着的婆子们一道先去了斋堂。
卿如许见老夫人走的远了,这才转身问卿如初:“二妹妹特意让人送了口信,不知找我有什么事?”
卿如初倒没像往常一般仇视卿如许,坦言道:“前几天祈郡主到我这里来了。”
卿如许神色一动,没想到她竟主动提起此事,便不动声色的说:“哦?她怎么来了,似乎从前你们二人也没什么来往。”
“的确,从前我在京中贵女中行走,竟一次也未见过她,此次她找上门来,我也十分惊讶。事后我让庵里的小尼去打听,原来是因为她亲事临近,要到大普渡寺欺负,半路打发了下人,自行来到春神庵见我。”
卿如许见她半点没有隐瞒,心中猜测她的用意,嘴上问:“不知她废此周折来见二妹妹,是为了什么事?”
“大姐姐如此聪慧,想必能猜得到吧。”
卿如许不知可否,只淡淡的看着她。
卿如初继续道:“她与我说,大姐姐为了江凛看她不顺眼,竟是三番五次找她麻烦,还设计陷害她,让她不得不嫁给林奕。大姐姐应当知道她对此满腹怨气吧?”
卿如许淡然道:“愿赌服输,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看来祈郡主仍妄图寻求此事的转机?”
“正是。”卿如初的心境仿佛真的平和下来了,面对卿如许竟什么情绪也不露,只说:“她不知在哪里打探出你我之间的龃龉,所以前来找我,想要与我联手,将林奕这桩亲事转到大姐姐头上。”
卿如许来之前就如此猜测过,便看着她问:“哦?那你又为何将此事告知与我?你不是十分痛恨我么?”
卿如初十分平静,“我并不了解祈郡主是什么样的人,但她既然企图算计大姐姐,显然也不是光明磊落之辈,更何况她已经在大姐姐手中败过一次,我岂能信她?倒不如用这个消息跟大姐姐交换。”
“你想换什么?”
“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想在家中替我定下亲事之前,能让我提前知晓,从中选择一桩自己合心的。”
“就这么简单?”
“是。”卿如初无奈叹了一声,“我早知大姐姐没那么好骗,你今日便果真带了祖母前来,看来祈郡主的盘算是注定要落空的,也说明我的决定没错,若我当真联合外人来对付你,到最后不过是自讨苦吃,父亲和祖母对我的最后一点顾念也将烟消云散了……”
“她到底计划了什么?”
“祈郡主说她会想办法引林奕到山上,具体便没仔细同我说了,只叫我约见大姐姐到春神庵来。不过,会发生什么事,你我都可想见。到时候祖母和父亲心疼大姐姐,必定不会让你进林家做妾,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成为荣国公夫人,这样一来,祈郡主便可脱身了,她也算是以牙还牙。”
卿如许的眉头抖了抖。
卿如初说:“此事若真的成了,丢的不仅仅是家族的脸面,以后咱们家的姐妹也都无法做人了,包括我自己也要受到牵累,我自然不会傻到因为你我的私怨与她合谋。”
这话倒还有几分良心,卿如许看着她,默了片刻,说:“好,我答应你,若寻了合适的人家,定叫人来与你说一声,让你亲自来选。”
“如此,就多谢大姐姐周全了。”
卿如许扭过头没做声,到底她不是什么铁石心肠,想起二人从小打到形影不离,她心里还是一阵阵揪痛。事到如今,虽然不可能在回到过去那般,可只要她不再心存恶念,这点小事,何况还是卿如初自己的亲事,她还是不会阻挠的。
“你去换身衣裳吧。”
卿如初轻轻点头,转身进了屋子,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她这位大姐姐还是这么好骗,给点甜头,就心软了。
卿如初换了衣裳,二人一同前往斋堂,老夫人见她们姐妹神色平和,似乎没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也舒了口气,招呼二人一起用膳。
膳后,老夫人细细叮嘱卿如初一回,便同卿如许下山去。
临走时,卿如许回头看卿如初,卿如初露出一抹淡笑,说:“大姐姐安心回去便是。”
卿如许没做声,与老夫人上了马车。
待马车看不见影子了,卿如初突然“哎呀”一声,一旁的女尼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