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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药师 58

许开祯. / 散文诗词

    拾粮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孔杰玺描绘的那一幅蓝图的诱惑,第二天,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进这座藏满了伤心和秘密的日渐败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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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惊人的消息是五月头上传来的。民国三十八年的这个春天,空气里横溢着一股新鲜味儿,尽管马家兵还是隔三间五就来骚扰,但整个青风峡,已开始处在另一股跃动中。

    等待和期盼激励着整条峡谷,姊妹河彻夜不息地发出一种吼声。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会发现,脚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么脆弱无力,仿佛地底下涌动着一股力量,催生着万物发了奋地生长。

    拾粮打药地回来,照旧先去牛棚里喂牛。开春以后,拾粮打东沟苏家买来一对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来腿上还有劲,关键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给足。拾粮已盘算好,等卖了药,就再置一对犏牛,想要种药,牲口是断断少不得的。

    爹没跟着进院,一下地,就一头先扎进坡下二婶家,名义上是去看拾羊,其实,是冲女人去的。女人是东沟的,男人那年跟孙六他们一道被投进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婶寻个新主儿,二婶千推托万拒绝,就是不肯帮这忙。女人索性夹了包袱,住到二婶家,蹭吃蹭喝。这可得了来路,跟女人合上劲儿,像要把二婶家那几颗粮食给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岭上,说是昨黑做的梦不好,怕爹会出事。拾粮本来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让:“他气还没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骂。再说了,要去,也得等他先开口。”其实,后半句才是英英的心里话。西沟桥夭折掉肚里的孩子后,英英一直觉得对不住拾粮,这些年肚子偏又不争气,一直鼓不起来,越发在拾粮面前没了底气。眼瞅着小伍子的两个娃一天天长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开肚子,硬塞进两个娃。爹对拾粮的态度,加重了她心里的阴影,这个当初心气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这么多年走过来,竟也学会了负疚。为帮男人找回脸面,她暗中跟水二爷较劲,发誓水二爷一日不求拾粮,她就不让拾粮的脚步迈到岭上。

    “谁还狠不过谁,你不把我男人当人,我也不把你当老子!”嘴上虽然狠着,心,还是时刻被岭上牵挂着。

    英英一走,窑里就变得冷灰死灶。以前还有狗狗帮着做饭,英英一来,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虽是跟她亲热,目光,却狠着呢。后来两人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间,英英就骂出了难听话。狗狗一赌气,大着胆子踹开小伍子家院门,将这座阴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霉气燎了,领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两个娃,住了进去。

    自打住进去到现在,狗狗的脚步再也不到这院来,有时路上碰上了,拾粮叫她,她说:“我好歹也有个脸哩,叫人一天到晚学贼一样防着,我脸上拿树条抽哩。”拾粮再劝,她就道:“你也别老想占着锅里的,再瞅着碗里的,哪天砸了锅破了碗,饿着自个了,少来怪我。”

    这话一出,拾粮就再也不敢唤她了。

    这一天,狗狗却奇奇怪怪将脚步送了过来,院里扫一眼,见只有拾粮一人,悄声道:“我院里来人了,叫你过去哩。”拾粮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着到那院,一进屋,竟见顾九儿跟疙瘩五坐在炕头。

    顾九儿他已经有三年没见了,人长得比以前横实,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胡子,猛一看,竟比他还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见,如今尕大的号在青风峡越发的响,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从不惧怕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给马家兵背后来一下。据拾粮听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阳川和青风峡一带的红军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闹腾得厉害哩。

    寒暄了几句,顾九儿突然说:“仇家远出事了。”

    自从平阳川仇家被马远一把火烧了后,仇家远便彻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说他被司徒雪儿要挟着,最终还是去了美国。也有人说,仇家远跟司徒雪儿到西安后,就彻底翻了脸,翻脸的主要原因还不在他跟司徒雪儿闹什么别扭,关键是荣怀山知道了仇家远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儿让仇家远彻底断掉跟陆军长的关系,浪子回头,她再想办法做荣怀山的工作。此时的仇家远心上已有一笔血账,哪还能再转向国民党?家仇国恨,让他毫不犹豫地就跟司徒雪儿决裂了。

    顾九儿告诉拾粮,仇家远一直在西安,秘密从事部队起义工作,谁也没想到,消息最终还是被司徒雪儿得到,被仇家远伤透了心的司徒雪儿做出一个丧心病狂的选择,她要借荣怀山之手,除掉这块心头之恨。

    4月20日,仇家远和西安陆军长率军起义时,姓荣的带着人,暗中包围了陆府,为救陆军长,仇家远壮烈牺牲!

    屋子里唰一下,暗了。还没等顾九儿把话说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来。

    拾粮的脸僵着,脑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为啥有这么多仇恨,为啥又总是拿死亡来消除仇恨?仇家远,那么精明的一个男人,竟死了!天呀,连他们这样的人,也会遭人算计——

    良久,他才问:“我叔呢,喜财叔呢,他……没事吧?”

    疙瘩五打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拾粮,道:“你喜财叔暂且还没事,仇家远牺牲后,组织上采取紧急措施,将刘药师转移到了大后方,本来,他是要来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财叔到底咋了?”拾粮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财叔,是曹药师。”

    “曹药师?”拾粮的手慢慢松开,脸色,瞬间变幻出几种颜色。

    曹药师也死了,他不愿呆在大后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荣的,结果半道上让人害了。

    “害了,谁做的?”拾粮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让他瞅得一阵脸红,有点结巴地辩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药师的是山贼,他身上带着好些银票,山贼还以为他是老财。”

    这个夜晚,拾粮一嘴五谷没吃。顾九儿和疙瘩五走后许久,他还呆愣在门槛上不起来。手里,攥着喜财叔给他的一卷儿银票,疙瘩五说,喜财叔让他拿着这些钱,想法子把青石岭的药重新种起来。他心里不停地念道:“谁想你的钱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来。”

    第二天,吴嫂打岭上奔下来,一进院,就冲狗狗嚷:“听说刘药师带来东西了,东西呢?”狗狗边洗衣裳边回话:“带来一屋银子哩,你找种药的要去。”吴嫂见狗狗嘴里还是没好话,转身就去地里找拾粮,半道碰上来路,来路不知从哪弄来一头母牛,硬要拦着吴嫂给看看,这牛能不能多生几个崽,他指望这母牛起家哩。吴嫂心里头急着事儿,又摆脱不开来路,嘴一张坏话就出来了:“我说来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疯了,牛能不能添崽,你问我我咋知道?去,问你二婶家那位去!”一句话呛得来路赶上牛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你不在岭上好好侍候他,跑出来野什么,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嫂没搭茬,急晃晃跑地里,看见拾粮,劈头就问:“你喜财叔带来啥了?”拾粮一愣,转而又平静地道:“屋里放着哩,你想要,自个拿去。”

    “我问是啥东西?”

    “银票。”

    “没别的?”

    “没。”

    吴嫂扑腾一声,软在了地里。半天,不甘心地骂:“你个没心没肺的,谁个稀罕你的钱了?”

    青风峡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过了沉闷而冗长的夏天,酷暑终于过去,凉爽的秋风将沟里成熟的庄稼吹进人们的镰里时,峡外传来一个消息,凉州解放了。

    公元1949年9月16日,对种药人拾粮来说,是一个值得永久记住的日子。这一天他连着做成了两笔生意,一是将西沟第一批药材卖给了凉州来的药贩子,药贩出的价很高,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紧跟着,他从东沟苏财主家一次性买进五头牲口,两对犏牛还有一头骡子。这可是他用自己种出的药换来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粮喜得不成。以前虽说也打苏财主家买过一对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爷给他的钱。赶着牲口上坡时,一高兴顺手就捉了一只二婶家的老母鸡,想宰了好好庆贺一下。人还没进院,二婶就撵来了:“拾粮你个少钱鬼转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只鸡你舍不得买?”拾粮边吆喝牲口边笑:“我这不是钱花光了么,不就一只鸡么,等我养了还你。”二婶也不真计较,凑上来就问他牛价。一听苏财主五头牲口才卖那么点儿钱,二婶诧诧地说:“拾粮你不会上当吧,哪有这么便宜的牲口?”

    拾粮白了二婶一眼:“上当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热了?”二婶想想也对呀,自古到今还没听说过这种当。可她愣是觉着不对劲,一时半会又拐不过弯儿,到底这当上在了哪里?

    院里突然多出五头牲口,站都没地儿站,起先把盖棚的事给忘了。拾粮正考虑要不要跟二婶张个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见新来的犍牛跟爹爹来路买来的那头母牛牴了起来,来路那头母牛已怀了孕,来路把它当成个老宝贝,要是出个差错,可了不得。拾粮赶忙扑上去,要把犍牛驱开,这时间坡上响来一个声音:“拾粮,拾粮在不?”

    二婶闻声走出去,转瞬又扑了进来:“拾粮,拾粮不好了呀,你喜财叔……”二婶蜡黄着脸色软倒在院里。

    “我喜财叔咋了?!”拾粮丢开牛,就往外扑,正好跟走进院里的三个人碰上。进来的果然是刘喜财,不过他的两边,立着两个兵。拾粮想也没想就要跑去抡斧子,药师刘喜财抢先一步道:“拾粮,这是两位陪我来的同志,你还愣着做啥,快跟两位同志问个好。”

    “同志?”拾粮迷惑了片刻,这才发现,两个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马家兵不同。转而臊红着脸道:“我还当是马家兵哩。”地上的二婶同样醒过神来,急急地跑进窑洞往整齐里收拾炕去了。

    药师刘喜财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来一趟青风峡的,陪他来的两位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祁连山接管处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经解放,蒋家王朝彻底覆灭了,全国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刘喜财这次回祁连山,上级做了很多工作,一开始他坚决不答应,说自己老了,再也种不动了。后来了解到,刘喜财真正顾虑的,还是党派之争。他还是那句老话,他是个药师,不想搅到是非里。上级也没强求他加入党组织,只是交付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要他在美丽富饶的祁连山下开辟出一片中药基地。一听只是让他种药,刘喜财欣然应允。

    “娃,仗虽是打完了,可种药的事不能停,青石岭得想法儿种起来。”刘喜财说。

    “种药跟打不打仗没关系,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岭了,就想在西沟种。”拾粮说。

    “西沟是得种,青石岭说啥也不能丢,那可是长药的好地儿啊。”药师刘喜财的话里,仍然掩不住对那满眼翠岭的神往。他的脚步是直接送到西沟来的,青石岭他还没顾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继续跟着你学。”

    刘喜财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们不答应,硬要叔回老家。”

    “他们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个……”拾粮噎了几噎,还是没把“共产党”三个字说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谁能管得了谁,叔还是那句话,药师就是种药的,离开药,这日子,就没啥奔头。”

    “那你为啥不在青石岭种?”

    “叔也想过,但叶落归根,叔还是离不开自个的老土。再者,青石岭有你,叔也放心。”刘喜财这次说的是大实话,一开始他也想在青石岭留下,想来想去,终还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组织上提了,要把青石岭定为最大的基地,由拾粮负责栽种。打内心里,他是相信拾粮的。

    那层袅袅的紫气盘伏在青石岭已很久了,自打平阳川那场大火之后,这股紫气便顺风而来,在姊妹河上头飘荡了些许日子,然后便雾一般罩在青石岭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笼罩在一层薄烟下。有人说,那是平阳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着二梅飘到了青石岭上,要水二爷收魂哩。也有人说,水家二女子水二梅临死时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这魂,是跑来等三妹的。种种传言令早已颓败的青石岭越发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吴嫂夜夜被扰得睡不安分,半夜里她会冷不丁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凄清的炕上,她会猛然想起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短暂快乐的种药人。

    日子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寂寞地过着,院里的两个人,水二爷,吴嫂,各自揣着浓浓的心事,终于熬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水二爷显然是不行了,春暖花开一岭的香气扑来时,他在吴嫂的搀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绿茵茵的大草滩上,眼里竟是一眼的空茫。“药呢,我的药呢?”他问吴嫂。吴嫂气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还有脸问,你是真糊涂哩还是装糊涂,我都让你气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吴嫂肚量大,没准,真就让水二爷给气死了。自打拾粮和英英赌气走了后,水二爷泻火的对象没了,时不时的,就把莫名的火发在吴嫂头上。吴嫂让他折腾得都不知道咋个活了,若不是舍不得丢下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药的水二爷顿然哑巴了,他在大草滩上独自坐了一天,后晌吴嫂出来搀他进院时,他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是拾粮,拾粮那无义种,他把药搬到了西沟。”

    “谁都是无义种,就你一个有情有义的!”吴嫂气得真想把他丢在草滩上,让狼吃了才省心。没想,水二爷一把拽住他:“我的药,你把我的药找回来呀。”

    此后,水二爷便天天站在岭上,单纯地发出一种声音:药,药啊——

    药师刘喜财硬带着拾粮来到岭上的这天,水二爷套着那对已经变老的犏牛,脚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峡里四起的消息并没给青石岭带来一点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对这座孤岭没一点儿影响。水二爷完全地沦为一个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来的人,手中的犁头空一下实一下划过荒芜了的土地,而他自以为只要犁过去就能把满岭的中药犁出来。

    药师刘喜财站在地埂上喊了几声,不见水二爷有一点反应。这时候身后响来悠悠一声:“他疯了,这段日子,快把牛折腾死了。”药师刘喜财回过首,就有一双凄凄的眼盯在自个脸上。

    一看到这双眼,药师刘喜财就有点无地自容,可回避显然来不及,只好硬撑着问了句:“你……还好么?”

    吴嫂没回答。事实上药师刘喜财跟拾粮往岭上走时,她的目光就盯在后面,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怼,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和思念。可真的见了面,她反而没词了。

    拾粮无声地走开,走到离水二爷很近的地方停下来,阳光洒满的山岭上,这一对老牛和挥鞭呵斥着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气声中,药师刘喜财涨红着脸,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说:“我这趟来,是想问问你,你……能跟我走么?”

    吴嫂绷着脸,半天,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哗一下就将满腔的泪水泄出来。

    月光如水,带着几分清凉地洒到大地上。二道岘子的坟地里,坐着三个人。纸火已经燃尽,该说的话也全已说尽,三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座坟里,睡着他们各自的亲人,兴许人只有坐在坟头上时,那份亲情,才能从血液里流出来。阴阳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

    解放的喜悦还没品尝够,一场突如其来的镇压风暴席卷了整个青风峡。有消息说,蒋家王朝覆灭后,国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图借残余势力颠覆我政权。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须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镇压运动。

    镇压的对象是峡里残余的反动势力还有伪保长。

    这天夜里,拾粮刚刚给牛添完草料回到窑里,院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先是很弱,接着便紧起来,拾粮以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来,打开院门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进门,扑通就给拾粮跪下了。“拾粮,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举动吓坏了拾粮,等问清原委,拾粮就怔呆了。

    镇压团捆走了何大鹍和何树槐父子,说是要镇压。

    拾粮匆匆穿好鞋,紧忙跟上大梅往东沟走,走到半沟时,脚步忽然犹豫了。我去能帮啥忙,人都抓走了,还咋个帮?

    月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里刚升腾起点希望,又让拾粮的犹豫给砸没了。她抽咽着嗓子说:“算了,拾粮,我知道不该来这一趟的。”一句话,说得拾粮很羞愧很想找棵树一头撞死,望着大梅的身影无助地消失在暗夜里,心里,忽然就起了层恐怖。

    这本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年份,开春几场透雨浇透了山里的沟沟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别热,地气蒸腾得能把人熏倒,若干年不长庄稼的西沟破天荒铺满了绿色,秋风一掠,这满眼的绿,就变成了西沟人脸上沉甸甸的笑。西沟人焦灼地等待着采药的日子里,拾粮家又添了喜事,几年不开怀的水英英再一次呕吐起来,她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乐开了花。

    “我要当爷爷了,我要当爷爷了。”斩穴人来路逢人便说。

    可是喜悦刚刚升腾了几天,药还没来得及采收,沟里人就让镇压两个字弄得热血沸腾无心顾及庄稼了。

    镇压会选在东沟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个大涝池,后来何大鹍嫌涝池水脏,夏天沤臭秋天蚊蝇乱舞,对祖宗不敬,叫人给填了。此时,平展展的场子里黑压压积满了人,东西二沟的村民全让民兵集中起来,他们要在这里共同声讨伪保长何大鹍。

    新**第一任县长顾九儿早早就来到台上,他是这场斗争的主角,他美丽可人的媳妇、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穿着干净素洁的一身青布衣裳,头发梳得短短的,精神气很足地跟在他身后。古浪县武装部长兼镇压团团长疙瘩五身着军服,腰里别着盒子枪,比谁都威风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东沟沉浸在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跃动中,新**给东沟带来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东西,比如沟里现在最有身份的称呼是同志,谁要失口唤出一声东家,不但听的人会吓得脸色发白,唤的人也会伸几下舌头。还有沟里天天有背着长枪穿着军衣的民兵来回走动,说是保卫家园,那些大户和有钱人每每见了民兵,都要远远地低下头,做出一副忏悔相。穷人们这次是真正抬起了头,沟里走路再也不怕谁说他穷了。

    伪保长何大鹍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进了民兵,顾九儿和祁玉蓉就住在里面。民兵当时是冲进去抓叛徒何树杨的,叛徒何树杨早在马超的周旋下,回到了东沟,自由后的他并没乱走动,反比以前越发谨慎。何树杨没抓到,他的保长爹和反动哥哥倒被撵了出来,先是将就在何家祠堂里,后来又被民兵关押。东沟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组织,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东沟的管理大权,村里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后面,为新东沟奔波。总之,东沟变了,西沟也变了。有了新**就是不一样。

    随着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声喊,早已武装好的民兵押着伪保长何大鹍走上台来,一同押上来的,还有东沟几个大户和疙瘩五他们从大鹰嘴下抓到的两个马家兵。这两个马家兵说来也真是荒唐,马超带着大部队逃离时,他们在东沟一带执行任务,没赶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两个人连滚带爬又逃回大鹰嘴。也很难想象,他们居然在大鹰嘴的山洞里藏了一年多,两个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里有枪还怕养不活自个?疙瘩五没枪都能把事儿闹大,他们还怕个啥?后来发现对土匪这个行当他们真是陌生得很,再说新政权一建立,土匪这碗饭吃起来就很难了。两个人只好白日里窝着,夜里偷偷溜出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惟一干过的大事就是摸进青石岭水二爷的大院,在厨房里偷了半筐山药还有一只死羯羊,还差点让吴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粮躲在人后头,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他怕这种场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来,幸好,大梅没被押到台上。爹爹来路先是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后来见民兵们将伪保长何大鹍的头摁得很低,要他低头认罪。秋末的毒阳正好晒在何大鹍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滚下来,有个年轻的民兵嫌何大鹍不老实,用枪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鹍一下,何大鹍扑通一声跪下了。来路看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退了出来。正好看见东沟那个寡妇躲在祠堂北边的大树下抹泪儿,来路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跟寡妇喧起了谎儿。

    批斗会一直开到太阳落。要说,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开始也吃不准该不该枪毙何大鹍,上头还没这个政策,随便枪毙人是会犯错误的,顾九儿现在不跟过去,政治觉悟已相当高了。可是,这天夜里古浪县城发生的一起恶性事件让何家父子别无选择地面对了死亡。

    这天夜里,有人放火烧了古浪县新**的院子,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压中侥幸漏网的两个大户,他们对新**怀恨在心。其中一个大户偏巧又跟何大鹍是亲戚,他是何树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县长顾九儿便接到上级指示,要严惩恶霸地主,防止他们反攻倒算。上级特别提到了何大鹍父子,说他们是国民党马家兵的帮凶,罪不可赦。

    上级同时下达了处决何大鹍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顾九儿马上召开会议,他想把声势搞得更大一点,这样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斗会开得更为热闹,天还没透亮,四个女民兵便将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来,公公和男人挨斗,水大梅岂能逍遥法外?东西二沟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来,拾粮和来路是打药地里赶来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粮的心哗就黑成了一团。

    县长顾九儿讲了一通话,大意是说要提高警惕,严防敌人反攻倒算。接着,就有东沟代表走上台,开始控诉伪保长何大鹍的血腥罪恶。有人说他几十年里欺压东沟人民,骑在东沟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有人说他靠剥削起家,榨干了东沟人的血。也有人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鹍曾踢过他一脚,再比如当长工时因为嘴馋,偷吃了他家一个核桃,结果给扣了一天的工钱等,但很快就让负责会场的民兵制止了。控诉得最有分量的要数老五糊的后人,他们流着眼泪,提起了几年前马家兵在西沟桥上演的那场灾难,一下就把场子里的群众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场子人的眼泪中,老五糊的后人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年马家兵抓人,正是伪保长何大鹍带着儿子何树槐一家一家挨着指门。

    “打倒伪保长,打倒何大鹍!”县长顾九儿带头振臂高呼,场子里呼喊声响成一片。末了,又让西沟人接着揭发,连着走上去两个人,揭发得都不是太好,顾九儿站在台上点将了:“来路,来路,苦大仇深的来路哩?”

    这天的来路哪还能走上台,场子里响起口号声时,他就吓得要尿裤子了。天呀,怕是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带着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干的。因为他要当西沟农会组长,老五糊第一个跳起来反对,联想到老五糊把他两个娃先后嫁到了青石岭,不管嫁好嫁坏,总是挖了他两疙瘩心头肉,一生气,就带着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当然,马家兵是给了他银子的,他买母牛的银子,就是这么挣来的。

    来路上不了台,就得拾粮上。一场子人的张望中,拾粮缓缓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动,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到了台上。面对着打小就当短工的东家,面对着水大梅两口子,拾粮内心翻滚。台上台下一时气氛有些紧,顾九儿更是不敢正视拾粮,他后悔刚才一激动,点了拾粮的名,他要是忽然说出句什么过分话,可咋个收场?他拼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让她控制局面。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当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枪上,目光,始终盯住台下。

    谁也没想到,意外真就发生了。拾粮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坚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对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鹍:“你呀,你要是当年对青石岭稍稍好点,我也好站出来替你说句话!”说完,腾地转过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会被什么拖住。就这,身后还是响来软软一声:“拾粮啊,不能……”

    随后,何家父子连同两个马家兵被五花大绑着,押到村街上游行,直把太阳走没了,才被押到西沟桥上。

    怎么又是西沟桥呢?偏激的顾九儿,固执的顾九儿,你就不能选个别的地儿?这西沟桥,要是再掉下去几个人,往后还让人咋个走?

    顾九儿显然没想到这层,他把最终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儿选在西沟桥,也是颇动了一番脑子的。他要拿伪保长的人头,祭奠那些农会骨干的冤魂。

    这一天的东西二沟特别沉静。说不清为什么,人们的脚步全都止在了离西沟桥很远的地儿。拾粮跟来路早早就回来了,一进屋,来路就病倒了,**声不断。拾粮倒是没病,但英英横躺在炕上,一句话不说,只是使劲流眼泪,拾粮的心也就让英英的泪水给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经不在了,大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活?

    据后来听到的消息,说是何家父子挨了枪子后,身子在桥上弹了几弹,然后,仰面朝天落在了河里。

    怎么会是仰面朝天呢,老五糊他们可都是一头栽进河里的啊!

    59

    这一年的药收得相当不容易,时不时的,就要停下来,收到后来,拾粮都有点灰心得不想收了。

    这时候的拾粮,能慢慢理解水二爷了。

    更为不利的是,沟里有消息传出,说他买牛置地是个错,大错,至于错在哪,没人说得出。但一个显显的变化是,西沟那些帮他收药的人,一个个变得跟他冷了,远了。

    选择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拾粮将脚步送到了青石岭。水英英一开始也要来,临出门时,步子又怯了,她想见到爹,又怕见到爹。临完,她跟拾粮说:“你去吧,他要是问起我来,就说我走路不方便。”说完,捂着眼睛进去了。

    吴嫂孤独地立在院门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看见拾粮,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来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草滩深处。

    水二爷已老得不成样子了,尤其听到亲家何大鹍和女婿何树槐吃了枪子后,两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点儿神。

    “爹——”拾粮叫了一声。这一声他叫得多少有些艰难,他没想到,水二爷会老得这么快。上次跟喜财叔来时,都没觉得他老,这才多长工夫,他就老得没样子了。

    水二爷没动弹。拾粮连喊几声,他都没动弹。拾粮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对了,正愁着,吴嫂走了进来,冲他说:“想说啥话,对着他耳朵说,远了他听不见,耳朵聋了呢。”

    “你才聋了呢!”水二爷意想不到地骂出了一句。

    “爹——”拾粮兴奋地凑过身子,跟水二爷贴得很近。这一刻,拾粮多么想扑上去,扑到水二爷怀里。

    “滚回你的西沟去!”

    拾粮一肚子的话让水二爷骂了回去,滚烫的心也让水二爷骂冰凉了。

    水二爷原又闭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没了声音。拾粮干吭了一阵,知道吭下去也是闲的,郁郁地走出来,跟吴嫂进了她的屋。

    吴嫂一时也不知该说啥,半天,老话重提地问:“娃们呢,好着哩吧?”

    “好着哩。”

    “你爹哩,好着哩吧?”

    “好着哩。”

    “狗狗,还那样儿?”

    “还那样儿。”

    “英英呢,她咋没来?”

    “她……来不了。”

    然后就没了话。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里长草。秋雾慢慢打岭上浮下来,罩住了院子。

    “他们,来过院里了。”良久,吴嫂又说。

    “谁?”拾粮陡然一惊。

    “镇压团的,顾九儿没来,打发别人来了。”

    “咋个说?”

    “啥也没说,来了四下转转,又到岭上看了看,走了。”

    这就怪了。拾粮心里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们要到岭上来,但心里又存着侥幸,这下,不敢侥幸了。

    “他呢,他咋说?”

    这个“他”,是私底下喧谎时他跟吴嫂对水二爷的称呼。多少年来,都这样,习惯了。

    “除了骂人,还能咋说?他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现在怕不是骂人的时候。”拾粮开始担心。

    “我也这么劝哩,可压根听不进去,不劝还好,一劝,提谁骂谁,好像满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辈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难改。”拾粮说。

    “可光骂能顶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顶用。”拾粮忽然站起身,面朝着窗户说:“该来的迟早得来,该死的,谁也救不下。”

    就这一句话,吴嫂猛然觉得,拾粮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夜,拾粮没回西沟,就睡在了水家大院,还跟水二爷睡在了一个炕上。令吴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爷居然没发出惯常的吼声,没撵走拾粮。第二天拾粮要走时,吴嫂战战兢兢地问:“昨黑,喧了啥?”

    “啥也没喧!”

    回到西沟,拾粮跟英英说:“我想搬到岭上去住。”水英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扶着日渐笨重的身子走出院外,冲着青石岭的方向默默出神。

    把院子里零乱的东西收拾好后,拾粮将英英扶进来安顿好,转身来到狗狗院里。同样的话他又跟狗狗说了一遍,狗狗听了,恨恨地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说这些!”

    “不说就不说,我是问,娃们呢?”拾粮蓦地上了气。

    “谁的娃,你的,还是她的?”狗狗显然也上了火,说出的话就跟枪子一样。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唤作牛牛的跑来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开:“找你亲妈要去!”一句话吓得牛牛哇一声哭了起来。拾粮一把抱过牛牛:“看你这人,冲娃使啥脾气哩?”

    “我就这脾气,嫌了你去呀,她脾气好,你去呀!”

    拾粮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个院里,感觉比刚才进来时还冷清,走进厨房看了看,灭炉子上顶个破锅,一看就是水开了没人管,把火溢灭了。爹定是又到二婶家蹭饭去了,蹭了一辈子,还没蹭便宜。拾粮气恨恨跑到坡上,刚要骂句难听的,就见沟里突然多出几个影子,细一看,是镇压团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粮把话咽在了肚里,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给他蹭来个妈,也算是件幸事。

    响声是半夜里发出的。来路啥时来的,拾粮不知道,黑饭吃过他就倒炕上睡着了。稀里糊涂,就给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来,就听院里一片响,很细,很艰难。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好像有人。拾粮一个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里来。朦胧的夜色下,果然有个黑影儿在动。拾粮定睛一看,妈呀,有人倒在他家院里。

    等搀进窑里,拾粮傻眼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东沟何家二公子何树杨会在这个拉满雾的夜里爬进他家!

    来路率先奔了进来,一眼望见了何树杨。“你……你……你咋来了?”

    紧跟着,英英挺着大肚子也来了,看清是何树杨,怔在了那里。

    “叔,救我……”

    何树杨的声音很弱。血从他脸上,身上流下来,红在了来路家的窑里。来路指住何树杨:“你给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将来路搡出去,跟拾粮说:“还傻站着做啥,快救人啊。”

    何树杨认出了水英英,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拾粮僵着,从看清何树杨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现在,来路和水英英都没喊醒他。

    “还愣着做啥,快救人啊,难道你还嫌死的人少么?”水英英又喊了一声。

    拾粮仍旧没动。水英英的喊声一点没影响到他,他像是陷在艰难中。半天,他忽地掉转身,去另间窑里拿东西。来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扑过去拦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晓得?快撵他走,快撵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恶恶地顶撞了一句来路,顶得来路没了话。

    拾粮轻轻推开爹,这个时候他已没了选择,除了救人,他没选择。一个人倒在他家的窑里,他能不救?

    拾粮拿着棉花沾着草药水给何树杨擦洗身子的时候,来路出出进进,没头苍蝇般在院里乱转。罩满厚雾的夜色没法裹住他的惊慌,他被自己给搞慌了,彻底慌了。他甚至考虑着要不要马上赶到东沟,找疙瘩五他们报信。但儿子拾粮的坚定和沉默却又像一把手,狠劲儿地把他往回里拽,他难得快要愁死了,咋个办,咋个办么?

    就在这时候,水英英说话了:“你也不用那么怕,出了事,我担着,我担不住,还有拾粮,就算吃枪子,也轮不到你头上。”

    来路的老脸让儿媳妇说红了,红得没法再红。

    “你看你,说啥话么,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说着,又下意识地转起磨磨来。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厨房熬粥了。

    何树杨伤得并不是特别重,按拾粮的判断,身上的伤都是荆棘刮的,也有石块蹭破的,最重的伤在腿上。他一定是慌不择路,打石崖上摔下来,折断了腿。再者,他有好些日子没吃五谷了,身体虚弱无力。

    洗完了腿,开始上药时,水英英端着粥进来了,拾粮接过碗,感激地看了眼英英,小心翼翼抱起何树杨:“你来喂他,他自己吃不下。”水英英没多说话,一口一口给何树杨喂起了粥。

    这夜,对西沟这一家人来说,真是个难以言说的夜晚。拾粮专心致志给何树杨疗伤时,来路也慢慢平静了自己,觉得事情兴许没他想得那么可怕。天蒙蒙亮时,何树杨打昏迷中醒过神来。可怜的何树杨,他在断魂谷藏了半月,那种日子真是过怕了,过急了,再也不想过了。他扑通一声给来路一家跪下:“救救我吧,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拾粮坚决地拒绝,水英英也摇头:“伤是给你医好了,这院,你不能留,你还是走吧。”

    来路一看儿子跟媳妇铁了心,态度也蛮横起来,硬是将何树杨连拉带推弄出了院门。晨光泄下来,映得院子一片昏白,来路刚想喘口气,猛就看见院里的血。天呀,这害人鬼,把血洒在院里,不是成心害我么?他提上铁锨就要铲,拾粮走出来,厉声制止了他。

    “不铲掉,让镇压队的人找来,咋个说?”

    “咋个也不用说!”

    疙瘩五他们是一个多时辰后扑进拾粮家的,窑里静静的,折腾了一夜,这阵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里窑里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窑里甚至还摆着给何树杨治伤时用过的东西。他略一思忖,对手下说:“顺着血迹追,看他能逃到哪!”

    疙瘩五他们是在断魂谷折腾了一夜,昨夜天黑时分,他们将何树杨追到了一座悬崖上,走投无路的何树杨蹭地一下就给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是摔在了悬崖下,结果没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树上,等疙瘩五他们跑到崖下时,他又从另一个方向跑出了断魂谷。

    正午时分,西沟传来消息,叛徒何树杨被捕了。他逃进拾粮曾给西路军治伤的那座破窑里,害得疙瘩五他们又天上地下的找寻了一上午,最后才在那座破窑里抓到了他。

    镇压大会是在半月后召开的,沟里聚满了人,称得上人山人海。人们惊讶于叛徒何树杨能在山里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镇压团怎么镇压这个叛徒,所以不用发动,全给赶来了。

    来路一大早就赶到东沟,这次他镇定多了,一点不在乎怕谁。这半月他想了许多事,甚至把一些压根不该想起的事也给想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必须看着何树杨死,只有何树杨死了,他的心才能稳稳当当落下来。

    县长顾九儿照旧坐在台上,身边依然站着楚楚动人的祁玉蓉。不过,跟上次镇压何大鹍比起来,顾九儿显然缺少了一些东西,他的脸有些暗淡,甚至带有几分憔悴。眼神也没以前坚定,飘飘忽忽的,老是走神儿。说话的口气就更少了某种底气,听上去不像个革命**的县长。像什么呢,沟里人一时想不出,也没必要细想。反正他们的热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树杨身上,这个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这阵子可真叫个狼狈。人瘦成个骨架子不说,头发长得比沟里的冰草还长,猛一看,就像个野人,但又没一点野劲。人咋能混到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几年前,他可是东沟最有出息的阔少爷啊。

    想不通的岂止沟里人,何树杨自个,也是刨根问底,将自己从头到尾想了若干遍,临终,还是没想通,自个咋就走到了这一步?

    思来想去,何树杨终于明白,叛徒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宁可当时就掉脑袋,也不会干这等害人不利己而且让人秋后算账逼着四处逃命的日子。

    他怎么就做了叛徒呢?梦,真是梦。人被一个噩梦缠着,活比死更难受啊。何树杨只求顾九儿能痛快地了结掉他。

    “了结掉吧,我真是罪受够了,再也不想受了。”

    呯!

    这一天的顾九儿果然很痛快,一点也没耽误时间,还没等沟里人看足热闹,枪就响了。

    斩穴人来路的心哗地落到了腔子里。

    60

    水大梅死在了何家祠堂的柴房里,上吊死的。

    公公何大鹍和男人何树槐被镇压后,水大梅被镇压团关在何家祠堂,一道关起来的,还有沟里其他几家大户的女眷。白日里她们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干活,夜晚,还要从事一项很特殊的劳动,给民兵做鞋。县长顾九儿说这叫劳动改造,让这些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剥削分子和反动家属尝尝劳动的滋味。

    这滋味是很不好尝的。

    活了四十岁,水家大女儿水大梅哪怕过劳动啊,劳动是啥,劳动就是不让自个闲着,把身上的力气往庄田地里撒。这活水大梅能不会?从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个汗珠接一个汗珠洒过来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还有那话。

    西沟桥那两声枪响算是彻底打烂了水大梅的日子,随着公公和男人相继树叶般垂落到姊妹河里,水大梅的心,也让姊妹河卷走了。卷得还很干净,很彻底。真的,她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身子飘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时的姿势一样,荡在空中。不论在庄田地还是在夜晚的油灯下,她都看不到自个,她飘着,树叶一样,让风吹来吹去,就是落不下来。这份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其实她早已没了感觉。

    偶尔地,她也会想起一些曾经的事,比如嫁到东沟的那个夜晚,红蜡烛跳跃着,跳得世界一片通红。比如她跟何树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温馨,但实在。还有公公这一生里丢给她的几个令她无法猜透的谜,比如他为啥要突然间当保长,还当得很卖力。但这只是一闪儿的事,她不会让它们持续很久,持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无聊,这两样东西水大梅现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暂且先把自个麻木住,不让自个对已经发生的事有知觉,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时地提醒她,让她的麻木成为一种妄想。

    那些是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户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个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们能这样?”庄田地里,干活的女人们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满扔过来。这话兴许是实话,当时,公公何大鹍的确是挑了头,把大户们引到了另一个方向,一个跟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儿,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着,我们家男人才不愿往桥头上坐呢。”这也是实话,老五糊他们挨枪那天,的确是公公逼着大户们一道坐桥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谁?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于是只好想,这一想,就又想出许多事儿。

    根源还在何树杨,若要不是他,这个家,不会这样的。可树杨又是因了谁?公公活着时曾骂过她,说是她害了树杨。“都是你娇惯的,看看,看看啊,这就是你疼爱的下场!”

    她是疼过树杨,很疼,那份疼里,有太多牛舐犊的成份,更有一颗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远么,她何家咋就不能出个何树杨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条藤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扑着翅膀护着别人家的鸡,时不时的,还要互相啄一下。这护和啄里,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难。

    可这一切,全让何树杨毁了。随着那两声枪响,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难,就全灰飞烟灭了。那么,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把纳鞋用的细麻绳搓起来,搓得极其认真,就像在娘家时给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给何树杨做一双去凉州师范念书穿的鞋。麻绳在她手里发出细细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见。那光儿一闪一闪的,就闪成她这一生。最后,光儿灭了,手里的麻绳也搓成了,那细细的麻绳儿最后结成一根能承担得起自己的绳子,她走进柴房,闭上眼,然后便看见滚滚的姊妹河朝她奔腾而来……

    冬去春来,青石岭再次归入平静。

    农人们最终还是得把脚步送到庄稼地里,包括疙瘩五带的那些民兵,也在闻到春的气息后开始谋算着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独独庄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错得,独独节气错不得。拾粮套上牛往地里走时,沟里晃晃悠悠闪出一匹马,等走近,才发现马上骑的是孔杰玺。

    孔杰玺老了。这才多长时间不见,他就老得差点让人认不出。细一问,孔杰玺也经历了一场磨难。

    他的磨难来自于说不清。新政权建立后,上上下下开始了一场肃清。孔杰玺这样的,当属重点肃清对象。他被关了起来,差点还被草率地镇压掉。审问他的居然是顾九儿。孔杰玺参加共产党,顾九儿当然不知道,孔杰玺也没把真实身份暴露给顾九儿。没有上级的允许,谁也无权暴露自己。麻烦就出在这儿。当初发展孔杰玺参加革命组织的,是黑三,孔杰玺只对黑三负责。黑三遇难后,骆驼曲曲折折,才算找到了孔杰玺,此后孔杰玺便对骆驼负责。不幸的是骆驼没等到革命胜利的这一天,马家兵临逃跑时,强迫马帮为他们往青海运东西,骆驼采取迂回战术,想拖住马家兵,结果让马超识破了,狗急跳墙的马超为了控制整个马帮,将骆驼同志残忍杀害。这个为凉州解放事业做出艰苦卓绝努力的同志就这样走了,还带走了很多秘密。好在孔杰玺手上有很多重要文件,这些文件在关键时候起了作用。上级根据孔杰玺提供的名单,一个个找到交通员,最终才摘掉了他头上伪县长的帽子。

    孔杰玺这趟来,不是跟拾粮叙这些,他是专程为药而来。

    “跟我回青石岭,那儿才是一个药师应该去的地方。”拾粮起初犹豫着,不敢贸然答应。孔杰玺这才掏出一份文件:“看看,这是成立青石岭药场的重要批文,我现在不再是县长,也不再是维持会长,是青石岭药场场长。”

    拾粮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孔杰玺描绘的那一幅蓝图的诱惑,第二天,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进这座藏满了伤心和秘密的日渐败落的院子。也和该不顺头,一直处在昏癫状态的水二爷一听到孔杰玺的声音,当下竟给醒了过来,醒得还很清楚。“你个害人鬼,还有脸上我的门?!”他骂。孔杰玺嘿嘿笑笑,经历了那么多事儿,孔杰玺再也不把骂当个骂了,他笑着说:“我还没害够你哩,这不,又害来了。”

    水二爷没骂滚,不过他的目光恨恨瞪住了拾粮:“你来做啥?”

    拾粮垂下了头。

    孔杰玺赶忙打圆场,将水二爷连哄带劝推进了屋。

    气氛一开始很好,一听孔杰玺是专门跑来种药的,水二爷立马嚷着让吴嫂宰羊。吴嫂磨蹭着不去,水二爷怒了脸,提起刀要自个宰,任凭孔杰玺怎么拦,他还是很固执地将刀捅进了羊脖子。等扒了羊皮,孔杰玺说出成立青石岭药场、他当场长这句时,水二爷手里的刀猛地静住了。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孔杰玺又笑着说了一遍。

    “我的青石岭,你来当场长?”

    “看看,又来了是不?哪能说是你的青石岭,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岭。”

    “放屁!”

    羊自然没吃成,黑里睡觉孔杰玺试图再次做工作时,水二爷就忍无可忍地吼出了那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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