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海德?”夏侯炎眨眨眼,“这是谁?”
他用视野的余光注意到,罗萨里奥大公提出这个名字后,帐篷里的霜枫岭参谋们丝毫不动声色、也并不显得好奇——很明显,这个名叫“威廉·海德”的人也早已在肖恩·蒙巴顿和参谋们心中挂上了号、做过相关的调查研究。
这种“全天下只有老子没搞清楚状况”的感觉,让领主大人有点不爽。
“威廉·海德今年二十四岁,六年前,他通过考试入学帝都帝国军校情报科,算是你们霜枫岭军事统计局的卡里姆·洛奇先生的学弟。”罗萨里奥大公轻轻靠在椅背上,对威廉·海德的生平如数家珍,“三年前,他因为在《帝国观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批评巴西尔三世陛下的评论,而被帝国军校开除。”
“这货居然胆敢攻击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帝国皇帝陛下?!”夏侯炎一脸忠臣良将、正气凛然,“娘希匹!这种叛徒、反贼、王八蛋,别说开除了,就算是杀千刀也不为过!”
罗萨里奥大公目光深邃地看着领主大人:
“当时,威廉·海德之所以要写那篇文章,是为了指责巴西尔三世陛下在文森特·伊戈尔叛乱一案中昏聩不明、残害忠良,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无端处决了西境鹰息堡公爵文森特·伊戈尔。”
“帝国居然有如此仗义执言、平心持正的骨鲠之臣,实乃国家之幸!”夏侯炎一拍桌子。
罗萨里奥大公无视了领主大人的川剧变脸,苦笑道:
“被帝国军校开除后,威廉·海德先生便收拾行囊回到自己的故乡——东境山茶岗。在那里,他经民众推选,被任命为山茶岗市镇的镇长。唉,山茶岗……山茶岗……”
一直在旁侍立的肖恩·蒙巴顿突然肃容道:
“罗萨里奥大公阁下,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山茶岗这个地方,乃是两年前您的帝国东方军大撤退过程中,那场著名大屠杀的发生地……吧?”
“是的。‘山茶岗屠杀’、‘血染茶花’、‘茶花劫’……唉,那一战有很多名字,每一个都会给我带来痛苦。”罗萨里奥大公神色晦暗地摇了摇头,“当时的情况是,联邦的冰妖猛犸刚刚登场,我的部队猝不及防,在一夜间丢掉了曾经固若金汤的鲜血战线。为了给大军西撤争取时间、以便重新组织起防线,我们当时必须想办法阻滞住那些疯狂的猛犸象……”
“而您的东方军当时选择的‘阻滞方法’……”肖恩·蒙巴顿蹙眉道,“……就是山茶岗?”
“山茶岗,以及除了山茶岗以外的七座市镇。”罗萨里奥大公叹了口气,“准确地说,这并不是我们东方军的选择——我们当时并没有选择的权力。鲜血战线丢掉以后,整片东境开阔地都暴露在兽人军团眼前,这是一片根本无险可守的大平原。只有将平原上这些拥有众多建筑物的帝国市镇作为障碍,才能让一往无前的冰妖猛犸放慢速度。”
夏侯炎在一旁咂了咂嘴。
他自己也是一个身经十数场大小战役的指挥官,从战术角度考虑,他完全能够理解罗萨里奥大公和东方军当时的做法:冰妖猛犸的威势人尽皆知,一旦不能有效逼迫这些史诗巨兽放缓速度,丢掉阵地的东方军甚至都来不及继续西撤,就会被乘胜追击而来的猛犸象蹄碾成齑粉。
而坐落于东境大平原上、像是山茶岗这样的人类市镇,恰恰可以成为最好的减速带:
体格巨大、动作笨拙的冰妖猛犸很难在狭窄的街巷间移动,只要罗萨里奥大公麾下的败军穿越平原上的市镇后撤,就能逼迫冰妖猛犸在追击时进入建筑物的密集地带,从而赢得在大后方重组防线的黄金时间。
——然而,这种策略无疑会牺牲当时还居住在那些市镇当中的人类居民:兽人大军在倾轧而来的时候肯定不会对敌方平民有任何慈悲之情,而恐怖的冰妖猛犸们进入市镇区后,更是会如野猪闯入瓷器店般,带来难以估量的平民伤亡。
“当时驻守在鲜血战线的,除了我手下的东方军主力,还有一些从本地征募的临时武装。鲜血战线失守后,这些军纪比较松弛的征召军,也和我们一起向西后撤。”罗萨里奥大公叹了口气,忍痛回顾着自己生命中最黑暗的岁月,“虽然目前帝国官方的说法是,‘山茶岗屠杀’纯粹乃是联邦兽人所为——但起码我自己心里清楚:第一个向山茶岗的百姓挥起屠刀的,恰恰是这些在撤退时经过山茶岗的帝国征召军。丢掉鲜血战线以后,他们不仅编制已被打散,而且完全陷入了绝望与疯狂,于是在撤退途中向市镇中的妇女和财富伸出了毒手……”
肖恩·蒙巴顿无声地抱起了手臂,夏侯炎则耸了耸肩。
“而帝国征召军撤离以后,联邦兽人的进军又给这座受诅咒的市镇带来了第二次灾难。”罗萨里奥大公端起咖啡杯,狠狠灌了一口,“根据情报部门的估算,在整个东境沦陷区易主以后,以山茶岗为代表的这一批市镇,其家户很可能已经十不存一。”
蒙巴顿从桌上提起咖啡壶,帮罗萨里奥大公续满了咖啡,挑眉问道:
“您刚才说,威廉·海德回乡以后,正是被选为这座山茶岗市镇的镇长?”
“是的,‘山茶岗屠杀’发生时,威廉·海德仍然是这座市镇的领导者。”罗萨里奥大公叹道,“他无疑眼睁睁目睹了帝国军队在撤退时、对他的人民做出的残酷暴行,于是在兽人追兵到来后不久,他就抛弃了对人类帝国的誓言、转而向光荣联邦宣誓效忠。”
“嗬!”夏侯炎撇了撇嘴,“原来这货背叛革命当了‘人奸’!”
说实话,对于夏侯大官人来说,这个故事并不新鲜:战争对于波及到的所有生灵来说,都是命运的一次大洗牌,而他用屁股想也猜得到,在广袤的东境沦陷区中,一定少不了背叛帝国投靠魔族的带路党;
鉴于人类帝国一向倒行逆施、不干人事的特性,夏侯炎甚至对那些投降兽人的人类抱有某种同情——起码根据穿越以来的见闻来看,他觉得海文大陆上的兽人干的人事可比人类多多了。
因此,夏侯炎更在意的是,在东境千千万万个投敌叛徒中,罗萨里奥大公为什么单单拎出威廉·海德这么一号人物来说道说道?
这货,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根据蔷薇城白厅在沦陷区收集的情报,威廉·海德的前帝国军校背景以及镇长身份,几乎是立刻引起了联邦兽人的关注。”摆脱了山茶岗惨案的话题、谈到威廉·海德,罗萨里奥大公的神情明显自然多了,“就在他投敌后不久,联邦在东境的最高指挥官阿道夫·黑眼大督军,便正式授予海德‘前线税务官’一职,命令他在沦陷区为联邦大军征收粮饷。”
夏侯炎觉得这位阿道夫·黑眼大督军的策略很明智:让一个投降联邦的前帝国人类去挨家挨户收钱,肯定比让一群绿皮士兵上去砸门,更能稳定沦陷区的民心。
“威廉·海德最初负责征税的区域只在山茶岗一带,但很快,他卓越的工作能力以及远超同侪的征税额,就进一步得到了联邦方面的认可。”罗萨里奥大公道,“短短三个月后,他先是被联邦军队提拔为‘占领区税务总督’、总揽东境沦陷区的税收、财务与人口问题。
“威廉·海德管理东境沦陷区的手段非常高明。第一,他建立了所谓的‘十户连坐制’,将每相邻的十户人类编为一组,如果其中一户出现抗税、逃亡、加入反抗组织的情况,则十户全都要一并处决,这个制度成功遏制了战争初期沦陷区的难民潮,也极大增加了我们在地下建立反抗组织的困难。
“第二,他在征税和编制户口的过程中,不断分化沦陷区的人类居民,将其中愿意效忠兽人的投降派拣选出来,组建了一支听命于他个人的地方保安部队‘山茶旅’,在加强对占领区控制的同时,也解放了大量原本应该被用于镇压占领区反抗的兽人兵力——我们在燃晶峡谷之所以如此吃紧,其中就有威廉·海德的一份‘功劳’在。
“第三,威廉·海德成功利用沦陷区人类居民的恐惧心理,压榨出了数量超乎想象的金币、银币和铜币——他相当巧妙地周旋于兽人军队与沦陷区的人类居民间,和相当多的兽人将领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正是由于兽人的默许,威廉·海德现在掌握着随意处决沦陷区人类的特权。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留在沦陷区的小商贾、手工业者和农民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将自己数十年来的储蓄尽数献给海德。
“目前为止,威廉·海德已经成为了联邦鲜血议会在东境沦陷区的第一代言人、光荣联邦大酋长亲自任命的‘特别军事顾问’——换言之,整片沦陷区的最高行政长官。”
“所以,这位海德先生是个聪明且成功的叛徒头子。”夏侯炎鼓了鼓掌。
“威廉·海德代表兽人在沦陷区征收的财富,远远超过了联邦方面的军事开支。我猜,他辛苦搜刮来的金币,到现在还堆在海德手下的某座金库里呢。”罗萨里奥大公犹豫片刻,道,“艾略特,如果我们能成功收复东境、拿到联邦刮来的民脂民膏……别说支付尾款了,帝国军部甚至可以按两倍的价格向你——呃,向‘霜枫岭第二机械工业集团’,支付‘烈焰夹心糖’和其他军需品的费用。”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霜枫岭和你们帝国正规军现在利益一致啦?”夏侯炎哑然失笑,“守住燃晶峡谷、再一起打回鲜血战线,到时候大家都有的赚?”
“你们霜枫岭肯定有的赚……”罗萨里奥大公苦笑道,“当然,不论这场游戏后续如何发展,东境那几百万的人类居民已经必然是输家了。大家都是理智的成年人,我无法否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那您呢,格林姆·罗萨里奥?”夏侯炎沉吟片刻,玩味一笑,“如果我们能够收复失地的话,那么您也可以就此一雪前耻、挽回声誉,不是吗?”
罗萨里奥大公摇了摇头:
“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那您的目标是什么?”夏侯炎侧目问道。
“我想结束这场无谓的战争。”罗萨里奥大公郑重说道。
夏侯炎闻言,陷入了沉默。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艾略特,‘烈焰夹心糖’的费用我们帝国军先只付一半,就这么说定了。你赶紧回去和伊莎·桑德利亚女伯爵‘商议领地大事’吧。蒙巴顿,你这两年在霜枫岭做得不错——当初你在军校的时候我就很看好你,请继续好好干。”罗萨里奥大公朝夏侯炎和肖恩点了点头,然后戴上军帽站起身,向帐篷外走去。
临出门,罗萨里奥大公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望向领主大人。
夏侯炎回应以询问的目光。
“艾略特,多留神这个威廉·海德。”罗萨里奥大公站在门前,低头斟酌着词句,缓缓地提醒道,“你来东境是想给你们霜枫岭赚一笔,我是想结束这场灾难,莱恩·格兰特司令则是想立下战功好把我踩在脚底——但威廉·海德和我们都不一样。艾略特,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严冬里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狼——为了填饱肚子,它们会把出现在视野中的任何东西狠狠咬上一口……”
罗萨里奥大公顿了顿,道:
“无论威廉·海德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但现在的他就是这么一头饥饿的野狼——而且正是我们,让严寒的深冬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小心点别被他咬了,艾略特。”
夏侯炎笑靥如花:“您放一百八十个心,我可以用圣神的名义向您保证,在未来的一个月里,能咬到我的只有伊莎·桑德利亚小姐。”
罗萨里奥大公深深怀疑,这是霜枫岭公爵的狗嘴,在今晚吐出的唯一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