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盛咧嘴一笑:“没事,那我等着,嘎叔给鬼脸壳上烟,错过这回,下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说着,自顾自解下背篓,一屁股坐倒在屋檐下,抬起一只手擦了擦额头,典型走累了歇脚的架势,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进背篓,悄悄探向盖布之下。
韦彪没办法,老嘎平时,是会又刨又凿地在那摆弄木头,整得满地木屑刨花子,但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普通的乡下老木匠——什么鬼脸壳上烟,能稀罕到哪去。
不过这人既然不走,自己总不好赶他走,韦彪无奈,只得又叮嘱他:“那你尽量别闹出大的响动来,我妹子睡眠浅,怕吵。”
刘盛不住点头,他天生一张娃娃脸,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两条翘尾鱼样,怪讨喜的,对着这么张脸,韦彪纵有不悦也不便表露,只好转身上楼。
才刚走了两步,忽听到嗡嗡的声音,又听到身后刘盛惊骇的低叫声:“哥!别动,蜂子!蜂子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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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蜂子毒,韦彪早有耳闻,又没应对经验,下意识觉得听当地人的准没错,当下真的站住不动了,却不想想:人跑了,蜂子固然盯着追,但人不动了,不更是靶子吗?难道蜂子就会绕开你不叮了?
他只觉得后颈上微微一刺,真被叮了,本能想伸手去打,刘盛已经窜跳起来,急急拦住他:“哥,不能打,打了会烂手的,蜂子勾刺断进去,多少天都不消肿,你弯下点,你太高了……我帮你弄。”
韦彪直觉蜂子翅膀还在颈上扫拂,说来也怪,这么大块头,刀棍都未必会惧怕,还偏偏就膈应这种小蚁子小虫的——当下头皮都发麻,依言弯了腰腿。
刘盛嘘着气,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捏住蜂子透明的对翅狠狠一紧。
韦彪只觉得有一脉冰冷细流,一下子注进了身体里,心里陡然一个激灵,瞬间绷紧身子,一手捂住痛处,腾腾直退开两三步,抬头看刘盛。
刘盛抬高了手,拇指和食指之间,还真捏着只黑黄环间的蜂子,犹在喋喋不休:“哥,你看,这蜂子可毒了,我们山里人都怕它,被它一叮,晕得走不动道。”
是吗?韦彪眼前发晕,看刘盛都有了重影,想往前迈步,脚走不了直线,一抬腿就往“∞”字形迈,跨了没两步,两条腿绞缠在一处,硬挺挺向着一侧栽倒。
这吨位,要真砸下去可是大动静,刘盛一个箭步冲到跟前,赶在他身子触地之前,两手撑住他肩膀,慢慢把人放倒。
然后向着孟劲松的方向,比了个“ok”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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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劲松拿下望远镜,刘盛那张脸上的笑意似乎也传了给他,他转头看孟千姿:“小伙子不错,一点力气没费就放倒了大的。”
是吗?孟千姿有点好奇,近前来看,那一头,刘盛已经在手脚麻利地绑缚韦彪了。
孟劲松解释:“放了蜂子。”
放蜂子是山鬼行内的小机巧,那蜂子当然是假的,只不过做得几可乱真:蜂腹就是个小橡皮胶囊,下头同样连着“蜂针”,对翅就是机括——原理跟打麻醉针差不多,机括一紧,致人昏迷的药剂也就被压进去了。
所以,高下只在于你到底怎么“放”:高明点的,佐以口技,可以让对方从中招到昏倒,绝不起疑,甚至主动配合,亦即俗话说的“被卖了还帮你数钱”,整个过程施者如演戏,旁观的也看戏般酸爽,孟劲松虽然听不到刘盛说了些什么,但只凭眼看,也知道他做得相当利落。
孟千姿心算了一下时间,微微点头:“那是不错。”
孟劲松说:“有些不错的苗子,你蛮好挖掘一下,选去山桂斋深个造培个训,也算是你的……手底人。姑婆在的时候,稍微提点他们几下,那就立刻大不同了。”
孟千姿很是不以为然:“学那么好干嘛?太平年代,学了也用不上,刀耍得再好,现在也出不了大刀王五,只能去演演电视——咱们山鬼,如今连探山都没必要,费那劲学这个……人生苦短,还不如享受生活。”
孟劲松哑然,有时候他真心佩服孟千姿那张嘴,能把不求上进说得这么清丽脱俗,就跟她多体恤属下似的。
想想说不过她,只好闭了嘴,目送着刘盛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按照计划,也为了安全,刘盛只做探查,确认了人都在之后,就往回发消息,“放倒对方”这事,应该是大家伙齐上,不过也没所谓,他真能一己之力为之,更显得山鬼个顶个的强。
孟劲松把手机拿起来,点开屏幕,随时准备好接收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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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楼之前,刘盛在两只鞋底下都绑上了虎垫,这招儿是跟老虎学的:老虎爪子下头肉垫极厚,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山鬼既在山里跑江湖,拟兽学禽是免不了的。
他循着老楼梯,动作极轻地一步一步往上。
虽说是报信即可,但刘盛始终存着“索性我一个人放倒三个”、“露一手”的念头:在大佬面前露一手,当然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但谁不想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呢,也不指望什么奖励,能让大佬觉得“午陵山户里还是有能人的”,他心里就美滋滋的了。
渐近梯顶,能看到二楼的那扇木门了,这种老房子,门上门下都漏缝,压根不隔音,隐隐的,有絮絮人声传出。
刘盛只觉得颅顶有根弦瞬间绷起,直拉至后背心,当下止住不动,连大气都不喘了,竖起耳朵,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扇门上,不多时,鼻梁上就渗出了细汗。
好像以男人的声音为主,听上去很怪,机械得很,只吐词,没有长句子,有时只隔几秒,有时隔两三分钟,说的都是颜色,譬如“蓝色”、“黑色”。
这应该是江炼,这个在。
刘盛舔了记嘴唇,身子又往那头倾侧了些:况美盈似乎也在,她虽然没说话,但是间或的,会有女人极细极低的那种咳嗽声传出,像是在清嗓子,还有凳子腿的轻磨声,那是人在凳子上坐久了,屁股不舒服,动来动去地挪换位置。
刘盛慢慢嘘出一口长气,好,确定了,两个都在……
就在这个时候,右侧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他下意识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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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劲松盯着二楼透出的灯光,再一次低头看手机上的时间:有点不对劲,对比放蜂子时的利落,这一趟,刘盛进去太久了。
他的这种焦躁引起了孟千姿的注意,她越过孟劲松,上下打量着那幢吊脚楼,心头忽然升起异样:“不等了,马上进。”
孟劲松还试图争取一下:“可能楼里的情况不太好确认,刘盛还在找机会……”
话还没说完,吊脚楼处传来一声极其凄厉的女人骇叫,这声音实在太瘆人了,孟劲松只觉得头顶一凉,辛辞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远处的老嘎都惊得站起,指间挟着的卷烟掉落地上。
孟千姿吼了句:“走!”
她第一个冲了出去。
某种意义上,她就是行动的信号,孟劲松随即跟上,两边高处待命的柳冠国和邱栋见状迅速下树,从林子里狂奔而出,辛辞犹豫了一回,也追了出去,不过这段路不短,再加上他的体力实在不敢恭维,很快远远落在了后头,只老嘎跑了两步又停下,想起自己那句“我不看热闹,也不听声”,觉得跟过去了是不合规矩,只得原地乱转,一颗心跳得几近嗓子眼:出事了出事了,吊脚楼那头,绝对是出事了。
几个人,各个方向,如向吊脚楼突涌的小股急流,女人的骇叫声仍未止歇,让人凭添焦躁,寨子里还住着人的几户似乎也听到了动静,有三两人茫然地从门内探头——一时间还没辨清楚声音究竟起自哪个方向。
孟千姿第一个冲进门内,抓住扶梯手上楼,可能是踏脚太重,刚踏上两级,梯板就被她踩破了,整个人一个趔趄,直往下掉,好在才两级,很快着地,两手及时扒住高处的楼梯,抬头时,恰看到有一级的木梯板挂着暗红色的数滴血珠,将凝未凝,将下未下。
孟千姿心头一沉,攥住扶手飞身而上,楼梯口已经有一大滩血,这血到处都是,拖成一条不成形的血路,直通向二楼敞开的一扇木门,门口又是一大滩。
而门内,刘盛面朝下趴着,边上瘫坐着浑身是血的况美盈,她似是吓得腿软,撑着哆嗦的胳膊不住往后缩,身前的血泊中,还横着一把锃亮的小片刀。
孟千姿没心思管那女人,箭步上前蹲下身子,一个用力,把刘盛的身体掰了过来。
刘盛死了。
他的喉口处有一条刀痕,伤口的血肉微微外翻,眼睛圆睁着,脸上那刚完成任务、如释重负的表情中,还掺了点惊惧和茫然。
楼梯上传来杂声,显然是第二梯队也到了。
孟千姿这才抬头去看况美盈。
她此际面色阴沉,又只露一只眼,目光如刀,还带阴森之气,况美盈哪吃得住,抬起满是血的手掌惊惶乱摆,张口就是嘶哑的哭音:“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孟千姿嘴角冷冷一牵,一伸手就揪住了她胸口的衣服往回拖,况美盈体弱力薄的,真像待宰的鸡仔样被拖了过来,怕不是以为孟千姿要杀她,吓得气息一闭,两眼翻白,竟晕死了过去。
这当儿,孟劲松几个已经先后抢到了门口,孟劲松还好,毕竟跟刘盛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看到这场景还能冷静自制,另两个就不同了,柳冠国腿一软,一声“大盛子”已然带出了哽音,邱栋也直如挨了当头一棒,站了不动,圆瞪着的眼睛渐渐起了红。
孟千姿撒了手,任况美盈软绵绵栽倒在地,又吩咐孟劲松:“他们跟刘盛熟,情绪不稳定,你负责查看现场,别漏了要紧的……”
正说着,身后有人呢喃了声:“红色。”
孟千姿愣了一下,然后缓缓转过身去:刘盛遇害的场景太过血腥和触目惊心,使得她居然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那个前一晚跟她过招的男人。
江炼。